路楠犹豫了。
许思文坠楼之后,路皓然因为担心她,多次上门探望。路楠当时认为他跟周喜英是站在同一立场,加上路皓然端起大哥的架子,两人吵过几次,不欢而散。后来警方通告出街,路皓然是第一个联系路楠的人。他关心路楠现在的状态和工作,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路楠决定坦诚。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路皓然顿时沉了脸。他真正像个兄长,还有严师的派头:“这么严重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
他皱眉思索了很久。
“其实我去年也听过肖云声的名字,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路皓然问,“去年夏天,大概五六月的时候,我去乐岛学校接你去吃饭。那天是你第一次跟我女朋友和她女儿见面,你还记得吗?”
“记得,好大的雨。”路楠想了想,“……等等,你说的那个陌生人,是那个女孩子?”
路皓然的女友离异,还有一个孩子,周喜英强烈反对二人来往,路楠却十分支持。路皓然约双方吃饭,下班后开车去乐岛学校接路楠。那天下着暴雨,路上行人稀少,他的车在乐岛门口等路楠的时候,看见路边的行道树下站了个穿校服的女孩。
那是博阳中学的校服,路皓然刚去过那学校做招生宣讲,记得很清楚。雨势磅礴,树下已经是滔滔黄水。女孩一头长发全被打湿,怔怔地看着乐岛学校校门。
她站在无人的街道上,实在太过显眼。路皓然注意她好几分钟,见她始终不动,忍不住降下车窗:“同学!同学!!!”
少女扭头看他,很漠然的双眼。
路皓然在车上没找着伞,估计是落在家里了,忙又喊她:“你在等人吗?先过来坐一会儿吧!”他看了看后座,有点儿心疼,但见那孩子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又瘦又小,心中始终不忍,“我是老师,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不是坏人,你这样会生病的!”
那女孩仍旧不动。
乐岛学校的门卫在值班室探头探脑。路皓然指着那方向大喊:“要不你进学校躲一会儿!”
路楠正好撑着伞小跑出来,左右一看:“你的学生吗?”
路皓然见她出现,如见救命稻草:“哎,对对对,我学生,你把她带过来。”
少女的手掌冰冷得可怕。路楠把伞挡在她头顶,她很惊慌地抬头看路楠。“你在等人吗?”路楠问。
“……嗯。”少女的声音发抖,蚊蚋一般,“她在乐岛上课。”
“学校里已经没有人啦!”路楠大声说,“过来过来,上车吧。”路楠按住她肩膀,推着她往前走。
同性别的路楠显然让少女放下戒心。看见干爽的后座,少女踟蹰了,路皓然回头道:“没事,随便坐。你家在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她坐在后座,始终低着头,竭力缩小自己在车内所占的体积。头发和衣服湿淋淋地往下淌水,路楠看着不忍,给她纸巾擦拭。
她说了一个地址,离路楠的家不远。路楠问她:“跟朋友吵架了吗?”她怀疑这是等男朋友的架势,淋着雨也不肯离开,很是痴情。
“嗯。”少女低头用纸巾吸干头发水分,“她今天应该来上课的。”
“你手机呢?能用吗?”路楠想了想,这个时间段在乐岛上课的同龄人,应该是艺考的相关培训班,“给你朋友打电话呀。”
少女从书包夹层掏出没被淋湿的手机,屏幕亮起,她攥着愣了一会儿,低声说:“她不会接的。”
路楠和路皓然在后视镜里对了个眼色。
“她怕我。”女孩又说。
这时路楠的同事发来调整过的舞蹈配乐,路楠插上耳机细听。身旁少女的手机亮了,看清楚那串数字后,女孩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你戴耳机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路皓然说,“对方说的什么我不知道,她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以及,‘你去死吧,肖云声’。”
路楠睁大了眼睛。
“说得很小声,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路皓然说,“她是靠在驾驶座后背讲的,相当可怕的语气。”
路楠竭力回忆。她隐隐约约记得那女孩的长相,因为到了她说的地点,雨仍旧不停,她便撑伞把女孩送回家。那是一个花店,女孩在门口向路楠道谢,路楠再三确认这是不是她的目的地,女孩肯定地点头:“是我妈妈的店。”
路楠隐约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自己即将接触到事件的核心。
和路皓然分别后回家的路上,路楠脑子里塞满了混乱的心事。花店离家很近,她偶尔会从店门前经过,因此还见过那女孩几次。女孩总是一张不开朗的脸,心事重重,但见到路楠总会打招呼。两人聊几句,说一些闲话,谁也没问过彼此的名字。
今年过年时,路楠还去店里买了一盆黑背天鹅绒。她没见到那女孩,店员也不肯跟陌生人透露女孩的信息,这称不上友谊的短暂缘分就这样中断了。黑背天鹅绒后来被春风吹落,路楠想起它落在楼下草坪上四分五裂的模样,蓦地有些心惊——那女孩,竟然是肖云声的妹妹?!
浩荡的风铃声惊动了她。路楠看着眼前建筑招牌停下脚步: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故我堂。
这已经成为路楠的一种习惯,每日来故我堂,盘桓、活动,照顾小猫,和宋沧说话斗气。但现在还不是适当的时候,毕竟今早才尴尬离开。路楠半掩着脸转身走开,不料身后传来招呼声。
“路楠!你来了呀!”高宴很开心地打招呼,“巧了,我正准备联系你,快进来,我们有重大发现。”
路楠:“……”
在店里的宋沧:“……”
对一切浑然不知的高宴伸出大手,把转身想跑的路楠拉进店里:“特别重要的事情,我们查到了一个人,叫……”
“肖云声。”路楠应,“榕榕已经跟我说了。”
高宴顿时泄气:“你都知道了啊。”
路楠:“他还是我哥的学生。”
眼前两个人立刻竖起耳朵。
很好,非常好。路楠心里有两个人,一个正侃侃而谈,把肖云声过去的那桩故意伤人事件详细告知,另一个拍着胸脯安慰自己“太好了,说,谢谢高宴”,并立刻提醒:记住!演起来!
路楠平静的目光从高宴脸上移动到宋沧脸上。宋沧看她的眼神有点儿惊诧,又有点儿高兴,两种情绪混在一起,让他的目光仿佛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可恶,可恶!路楠心里那个毛躁的小人正在跳脚:他也在演吧!他一定在看我的笑话!可恶,即便这样还是很帅,实在可恶。
她强装平静,说完路皓然和肖云声的关系,只把那陌生女孩的存在略过不提。
“我们试对了密码。”宋沧指着台面上的电脑,“刚刚开机。”
路楠心里头各种性格的小人瞬间消失。她顾不得再为自己和宋沧那桩子事儿烦恼,立刻坐到宋沧身边,看他操作。电脑正常运行,她左右看看,注视最值得道谢的人。
“谢谢你啊,高宴。”她真心诚意道谢,“太牛了,真的。”
高宴:“嗯?……啊,哈哈!是啊,我还不错。”
路楠:“榕榕也夸你呢,说了好多你的事情。”
“什么?”高宴立刻坐下,殷切地问,“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夸?”
嫌他靠得太近,宋沧伸长手臂按住他的脸把他推开,示意路楠看电脑:“硬盘里别的不多,都是照片。”
照片分门别类,各个类别之下又按时间分成许多小文件夹,许思文整理得很细致,大多是素材、画作。路楠和宋沧直接打开云端,检查云端里保存的手机图片。
图片足有数千张。浏览了一会儿之后,路楠渐渐明白为什么警方说许思文手机里没有可参考的东西了:全都是街头随拍,她习惯于寻找素材,有时候一个场景能用各种角度、效果拍几十张。
除了素材之外,便是各种食物的照片。偶尔的,会出现一两张章棋,看角度似乎是偷拍,章棋很少看镜头,唯一一张是他咬着奶茶吸管直视拍摄者,眉头微拧,有些恼怒。
许多画室的照片、深夜的大海、冷清的黑巷子,偶尔夹杂几张手机截图,都是同个事件的新闻。还有不少许思文和画室同学的合影。年轻人在脸上抹了油彩,张牙舞爪做鬼脸。在许多笑脸里,只有许思文的笑容冷冷的,掺夹心事和黯淡。
宋沧和路楠边看边讨论,高宴根本插不进嘴,悻悻收拾东西想走。猫们在夕阳光线里打呵欠,三只滚成一团,懒洋洋的。高宴正要道别,看到路楠点开了一张照片。
照片拍摄时间是去年二月,正是春节,许思文和一个女孩穿了一模一样的酒红色风衣,在海边合影。她笑得开朗,挽着伙伴的手,彼此贴得很近。类似的照片有许多张,俩人围了不同颜色的围巾,发型妆容十分相似,乍看似一对姐妹。许思文那时还没有把头发染成粉色,她在海边的栈桥上奔跑、挥手,快乐得像一只鸟儿。
甚至还有视频,许思文指挥那女孩摆造型,“跳起来,对对对……跳起来的时候张开手,不丑,你信我,我技术可好了。”长发的女孩跳得累了,叉腰看她。许思文笑得脆极了:“你好可爱。”这句话还没说完,女孩张开手朝她冲来,许思文也展开双臂,两人抱成一团大笑。
宋沧察觉路楠一直没出声:“照片和视频有什么问题吗?”
“她是谁?”路楠指着陌生的长发女孩问。
宋沧和高宴不知路楠为何对这陌生女孩感兴趣。两人一对眼色,高宴便知又是自己该出场的时候了。他拍下这照片,给宋沧的姐姐打电话,问她是否认识照片上的人。
高宴一走开,宋沧和路楠立刻陷入尴尬的沉默。猫们在路楠脚上滚来滚去,拼命想引起她注意,无奈路楠正竭力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全然不管三猫疯狂蹭腿卖乖。
宋沧坐得太近了,她恨不能丈量彼此之间的距离,好指责坏东西宋沧得寸进尺。俩人肩膀几乎相碰,偶尔回头示意她注意照片上细节时,宋沧的坦然反倒让路楠想起许多不好意思回忆的瞬间。
而且他们正坐在沙发上。可恶,可恶。路楠心底小人又接二连三冒出,齐声大喊:这么有钱,怎么不多放几张沙发!怎么偏偏就坐这张沙发!这可是充满回忆的沙发!
路楠挥手扇跑内心小人,耳朵热得涨红。充满什么回忆,她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想。白天里故我堂四面的百叶窗都拉了上去,好好地卷着。多么堂皇的一个地方,谁能想到昨夜在这里,曾发生过那么多让人面红耳热的事情。
路楠装作坦然,目光却躲闪得狼狈。宋沧很有技巧地试探她的反应,越试探越觉得充满趣味。他交往过很多女人,但路楠的反应最有意思。她不像任何人。
宋沧说着“坏猫”,伸长手臂去抓窜上沙发的白猫。这姿势让他比之前更靠近路楠,路楠下意识躲开,白猫在沙发乱窜,被宋沧一把扣住后颈。三花窜了上来,两三下踩到宋沧头顶上去。路楠想把三花抓下来,三花反倒挠了她手背一爪。
宋沧把两只猫扔到地上,紧张地抓住路楠的手察看,幸好没有伤痕。手心相贴,他手指擦过路楠指腹,像信号一样唤起了皮肤的战栗。路楠火速抽回手,很生硬地:“你坐远点。”
“为什么呀?”宋沧扮作懵懂。他很擅长这种戏份。
“高宴还在这里!”路楠压低声音,“先做正事。”
宋沧心里顿时冒出一百句能把这场对话引向暧昧方向的话。但他决定适可而止。
“怎么对她感兴趣?”宋沧挑起别的话题,他对着照片视频左看右看,也只觉得这是两个闺蜜的来往,“她有什么特别的?”
路楠瞪他一眼,继续往上翻云端照片。长发女孩的照片渐渐比许思文自己的更多。有时候仍掺杂几张章棋,仍是偷拍视角。
“我见过她。”路楠说,“她好像是肖云声的妹妹。”
宋沧坐直了。他忘了自己现在正步步为营地逗路楠,失态地抓紧她的手臂:“什么?”
路楠说出去年和这个女孩的几面之缘。“但我很久没见过她了。”路楠说,“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宋沧紧紧攥住她的手臂,那力道甚至让人不舒服。在他怪异的状态里,路楠忽然感到一丝怀疑。她想起梁栩出现那一夜,同样古怪的宋沧。为什么他总是对和许思文相关的事情有这么大的反应?
路楠正要开口询问,高宴推门而入。
“问到了。”高宴说,“她是许思文闺蜜,俩人初中是同学,三年同桌,关系一直很好,许思文常常邀请她到家里玩儿,她父母也都认识的。俩人都在博阳中学读书,高一高二都是同班,实在是很巧的缘分。名字……我看看。”
他翻了翻聊天记录。
“对,杨双燕。”高宴举起手机,展示一条短信,“她叫杨双燕。”
杨双燕,燕……燕子。
路楠和宋沧对视,异口同声:“剪刀腿爱德华?!”
第三十章“你如果真的有武器,不如直……
杨双燕和许思文认识很早。那时候许思文还没有变成现在的忤逆性格,她是符合所有父母想象的女孩:乖巧懂事,听话美丽。
许思文是夺目的,杨双燕却不是。她长相平凡,身高平凡,成绩平凡,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这两个人有着说不完的话。许思文和杨双燕同桌才一周,就把她请到家中做客。宋渝对杨双燕的印象很好,她是怎么看都不会有任何威胁的那种女孩,会走上普通平凡的人生道路,绝不会给许思文带来无法预计的风波。
杨双燕成绩比许思文好,中考却发挥失利,进了博阳。两人再度成为同班同学,感情越来越好。许思文那时候与父母的关系已经变得恶劣,但只要杨双燕到家里做客,她的态度就会和缓许多。宋渝也跟许思文一样喊她“燕子”,期盼杨双燕多来玩儿,遇到小长假,干脆劝说杨双燕在家里住下。
杨双燕也不太乐意回家。她童年时父母离异,中考之后母亲再婚,她有了继父和一个哥哥。杨双燕从来不在宋渝面前提及自己现在的组合家庭,但宋渝毕竟是母亲,她能察觉杨双燕对这个家庭的微妙抗拒。她试探着问过,杨双燕却从来不肯说得详细。
宋渝能感觉到她的抵触。两个陌生人闯入她的生活,她对那个“家”没有丝毫认同感。
宋渝和许常风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婚姻,她在家的时间也不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杨双燕再也没出现过。她问许思文,但每每触及这个话题,许思文的反应就会非常恐怖,宋渝受了几次惊吓,便以为她和许思文之间发生激烈争执,已经决裂。为了不激怒女儿,她从此不敢再提“杨双燕”这个名字。
她最后告诉高宴的信息是,杨双燕已经休学了。至于休学原因,人现在在哪里,她也不清楚。
路楠听完,扭头看宋沧。宋沧正用平板浏览“@剪刀腿爱德华”的微博。他和路楠几乎翻遍了杨双燕的一百多条微博,此时重看,有了许多新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