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方家这样在京都盘踞了数代的地头蛇,故交无数,以前在军中也立过一二微末的军功,偏偏一家五兄弟连带子侄都被一篓子打发到了戍卫监,整日和乡间老农打交道,谁的眼睛也不是瞎的,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道。
兴许未必是顶头那些人的意思,可有些事,是不必这些人开口的。
牟廷芳越说越气,想到这几年辛酸的煎熬事,忍不住一阵怒气勃发,“家里男人日日白天黑夜出去忙活,我与你二嫂她们也不得闲,戍卫监新立,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唯恐哪儿有个不是,只得多方打点,偏生家里的产业这几年都不顺当,我的嫁妆田已是卖的差不多了,家里而今连给松哥儿他们置备聘礼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更别提还有你几个侄孙女儿等着成婚。”她气恨的抹了一把泪,见方昭环似是呆住,冷笑道:“这些小姑都不知道罢。您自嫁出门,回娘家就只会说受了委屈,以前家里立得住,你大哥他们哪回不一听你说就齐齐上门来给你撑腰。后头被压住了,家里觉得对不住你,有点好玩意儿,家里都点着务必要先给你送来。饶是如此,依旧觉得咱们对不住你,你为娘家受了大委屈。小姑,我这当大嫂的敢拍着心口说句大实话,咱们对你,实是对得住了。就是家里再揭不开锅,咱们几个做嫂子的连带着你的侄儿媳妇们把嫁妆都当尽,每月照旧东挪西凑出银子给你送来,就怕你在宋姨娘面前吃了苦头,被下人慢待。”
方昭环望着牟廷芳,已是说不出话来,神情一片浑浑噩噩。
牟廷芳却并未解气,“你说咱们对不起你,娘家兄弟舍你选了荣华富贵,你怎不想一想,要真舍了你,你如何还能好端端活在这儿。”看方昭环神情怆然,她心口拂过一丝快意,脸上的笑竟带了几分恶毒,“你不晓得罢,打从皇上率军围了都城,就有人来劝你大哥他们把你接回家来,是咱们都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旁的人都私下早早去投效了,咱们还指望外头有人领军来勤王。后头皇上登基,大长公主获封,方家上下日夜难安,多少人叫咱们把心狠下来,你大哥他们都不肯,还叫我们这些做嫂子的时常来看着你,又花重金托付了几个以前相熟的人家,让人暗地里寻了三两位耿介的御史帮忙说话。自打你大哥他们去了戍卫监后,大长公主府长史明里暗里透了多少回话出来,说大长公主日日忧心爱女,夜不能寐,时时泣啼,咱们都装着不明白。”
话到此处,牟廷芳眼眶已经湿润,她看着呆呆傻傻的方昭环,冷冰冰道:“小姑,我今儿与你把话放到这儿。儿子,谁都想要,可你这一辈子的确没这个福气。以前方家能帮你压着张和德之时,你连生七个闺女,方家不顾流言,照样不许张和德纳妾。如今方家压不住张和德,自身难保,为了你的性命几近倾家荡产,把家里老少爷们儿都给拽进了坑里。你偏偏要在这时候有孕。若你执意要把这孩子生下来,我这做嫂子也顾不得婆婆会怎样怨怪我,更顾不得和你大哥的夫妻情分,只能与你同归于尽了。”
“你敢!”方昭环原本陷入悲痛的情绪骤然回转过来,目呲欲裂的望着牟廷芳。
“我有何不敢的。”牟廷芳冷静的笑,“我膝下有儿有女还有孙子,哪怕是为了儿孙,我也愿意豁出这条性命,没有为了你肚子里一个不知如何的胎儿就把我的子孙都拖进去一辈子的道理。”
方昭环这回是真的怕了,她当然知道自个儿这大嫂硬起来的手段,她不由捂着肚子往墙上缩了缩,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大嫂,皇上不是还封了我做安人,你们放心,我早就想明白了,这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就是个嫡次子,万万不会动了昇哥儿的位置。”
“有一就有二。”牟廷芳毫不动摇的摇头,“再说了,记名的嫡长子和真正的嫡子,到底是有差的。本朝重嫡庶,你这孩子一旦生下来,将来昇哥儿若有封赏,你的儿子又当如何。论起来你和皇家没干系,可孩子偏偏是昇哥儿的胞弟。皇上自然不会挂念一个孩子,大长公主却是未必。毕竟是皇上的亲姑姑。”
大长公主性情刚硬,手段狠绝,逼急了动了手,难不成还真指望皇上出面来主持公道。笑话,皇上愿意听御史罗唣几句已是不易。
牟廷芳深吸一口气,盯着方昭环,“小姑,这一回你为了大伙儿吃了大苦头,大嫂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今后我那七个外甥女,哪怕是我要闭眼,也会先交待了你侄儿他们好好看顾。”她说完闭了闭眼,一声厉喝,“来人,把药端进来!”
方昭环吓得浑身哆嗦,拼命找躲藏的地方却寻不了,只能用被子把自个儿给蒙起来。
外头进来四个壮实的婆子,一个手里端着药,其余的进来看了眼牟廷芳,上去就把被子给拉开,拉手按脚掰嘴的制住了方昭环,嘴里还道:“太太放心,咱们捡的都是最好的补药,全是温补的药材,太太喝了睡上一觉,醒来就好好过日子。”
方昭环起初还拼命挣扎,等眼角的余光看到其中一个婆子是张和德奶娘的妹子后,心中一凉,木愣愣的任凭人将不知道是何滋味的药汤给灌了下去。
李桃儿这还是第一次在九极宫中如坐针毡,她有心想要说两句话,可知道李廷恩这是有意冷落,又怎敢开口。
李廷恩将一本奏折丢开,看李桃儿的模样,轻轻叹息道:“姑姑,朕再为宋氏则一门亲事罢。”
李桃儿闻言大惊。
她怎会听不出李廷恩的意思,以前不肯给赐封,好歹私下称呼一声表姐,然而如今只叫宋氏了。何况是再寻一门亲事!
惊惶之下,她匆忙起身跪到了地上,“皇上……”
“扶姑姑起来。”李廷恩看着李桃儿被侯兆扶起来,目光平静无波中又带着一股寒凉,“姑姑,朕当年初见宋氏,就曾问过她,是要随朕一道离开,还是要留在张家做张和德妾室。朕也告诉她,若她要做张和德妾室,一生只能是妾室,朕绝不会为她罔顾规矩礼法。如今朕做了皇帝,便更不能违背昔日言语,若朕带头如此行事,则天下效仿者众。女子本为弱势,姑姑昔年也曾经历磨难,当明白朕话中之意。”
怎能不明白,若是不明白,以自个儿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让女儿做正妻,根本就不用侄儿,轻轻巧巧就能取了方氏的性命。
李桃儿泪水簌簌而落,抖着嗓子道:“皇上,我晓得,这回是素兰错了。”
“此事不必再提。”李廷恩抬起手止住李桃儿接下来的话,“朕未赐予宋氏封号,却答应过姑姑,将来必不亏待昇哥儿。而今宋氏既容不下方氏腹中骨肉,更容不下方氏,朕也容不下这个表姐了。”
“皇上……”
“丽乐大长公主,妾谋主母,本当枭首!”李廷恩目色森冷如剑,一下击穿了李桃儿仅剩的勇气,“朕看在你的颜面上,将她发嫁西北军户为正妻,已是格外容情。”
发嫁西北军户……
西北虽说不再是蛮荒之地,可离长安何止千里之遥。何况这样发嫁出去,已经不仅仅是再嫁,而是表明要彻底割裂女儿与皇室的纠葛,往后女儿过得是好是坏,是死是活,自己这个身为大长公主的母亲,都不能再干涉了。
可面前这位做了天子的侄儿,自己是很清楚明白的,他一旦做了决定,便绝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动摇更改。自己不能为了一个女儿,把情分都耗尽了,自己还有儿子,还有才出生不久的小孙子和失去母亲,全靠自己庇护且快要成亲的外孙。
然而若水就此不管,自己就只剩下这个女儿了啊,还要连这块心头肉都舍了不成?
素兰,糊涂的孩子。娘早就告诉过你,你就是当个姨娘,除了名分上,你比旁的人都不差什么。只要你不想着谋害方氏,你能比京中许多贵女,许多宗室女都过的逍遥快活,皇上重情,压了你县主的封号,总会在别的地方给你填补回来,你为何就是不信娘的话。张家和方家都不要方氏肚子里的孩子了,你偏偏还要趁着娘进宫寻机为你在太上太皇面前求怜的时候私下在那碗堕胎药里再添一份毒。方氏死了,娘往后也见不到你了。你比方氏年轻这么多,方氏日夜提心吊胆,又还能熬多久,你迟早会是正室的,为何你就是不听娘的话。
好歹经历过无数风雨,纵然李桃儿此时心痛难当,理智依旧占了上风,女儿的命运不可更改,外孙的前程却一定要有个保证。
“皇上,素兰犯下大错,我无话可说,可昇哥儿那孩子,他往后可要怎么办。”
亲娘发嫁军户,养母是被生母毒死的。以侄儿的秉性,张和德这回也讨不得好,可外孙该如何是好。哪怕是接回大长公主府,这孩子只怕将来也要受不少白眼。
“昇哥儿是朕亲自抱过赐的名字。”看李桃儿明白过来,李廷恩语气温和了许多,安慰道:“姑姑放心,张和德罢官回家后,昇哥儿不必回乡下。他是朕的亲外甥,太后已与朕说过,有意将昇哥儿接到宫中抚养,待长成后,太后会亲自为昇哥儿挑选一门合适的亲事。”
到太后宫中,的确比到其余的地方都更妥当。闲居的太后可以抚养一个外甥孙,统管后宫的皇后却不能如此,何况皇后才多大年纪。
李桃儿也清楚林氏的脾气性情,必然不会亏待昇哥儿,今后自己进宫见面也方便,还能大大提高昇哥儿的身份,省的今后为身世所累,李廷恩给的,已是厚恩了。李桃儿心甘情愿的伏地给李廷恩行了大礼。
李桃儿走后,侯兆进来禀报,“皇上,慈宁宫那头……”
“叫个人出去,把昇哥儿给接进来送到母后宫中。”
侯兆没想到李廷恩如此雷厉风行,吃惊之余挑了个妥当的小太监,再点了几名禁卫随着一道去了张家。
宋素兰完全没想到她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借刀杀人,最后竟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她原本以为,木已成舟,无论如何她是皇亲,最后总会将事实掩盖住,让她顺理成章的坐上方氏的位子。
“娘,您帮帮我,帮帮我,娘……”
李桃儿看着满面泪痕的女儿心痛如绞之余却更有怒火,“我告诉过你什么,不要去争不要去抢。娘已经是大长公主,不管是张家还是外头,没人敢亏待你,你只消好好过你的日子就是。你为何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富贵的太平日子不肯去过,偏偏要走这一条绝路!”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皇上将你打发到西北,算是法外开恩。娘在西北亦有一二相识的旧故,娘会给她们先送个消息,让他们在军户里头给你挑个有能为的。可有皇上旨意在前,她们未必敢事无巨细的帮扶你,为了你弟弟她们,娘也不能违背皇上的旨意。往后就靠你自个儿了,只盼老天仁厚,我们母女还有再见之日。”
“娘!”宋素兰不敢置信,癫狂的吼了一声。
李桃儿狠了狠心,她从宫中出来,又累又惧,实在不想再听女儿的抱怨之语,当即抬了抬手,身边的女官上前来手脚利落的堵住了宋素兰的嘴。
“去罢,不用担心昇哥儿,皇上已有旨意,将昇哥儿接到太后跟前抚养,娘往后会时常进宫去看他,这也是娘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语罢身心俱疲的她示意人将挣扎不休的宋素兰拖了出去。
直到宋素兰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李桃儿才顿觉一股疲惫涌上来,差点一头栽倒了地上。正好从侧间出来的大儿媳明春之见了急忙上去扶住李桃儿,着急道:“娘,来人,快去请太医过来。”
“不行。”李桃儿只是短暂晕眩,被扶着一靠立时就醒过神,拉住明春之的手,“你二妹这就要被送走,我若此时传了太医,外头人该如何想。就是你外祖父他们,心里也不会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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