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答案,许愿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像施瓦辛格那样强壮的男人,看向原曜的眼神带了点儿不可思议。
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许愿放在身侧的手突然就挪到了自己的小腹上,气沉丹田,在被窝里悄悄地摸了摸自己成形的腹肌,不是特别满意了,又生怕被原曜看见这么个小动作。
又躺了一会儿,许愿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打滚翻身,原曜雷打不动地坐在书桌前认真看书。
差不多快到第一节课上课的时间了,班上的同学都发现了原曜和许愿的两个位置空了出来,上交手机之前纷纷在班级群里@他们俩,问人去哪儿了。
李淳就是个操心命,看着舒京仪给两个人都私发了今日学习安排之后,李淳还去戳许愿,问他是不是和三班的邱宁干架了,是不是被揍得上不了学?
许愿气得快没从床上滚下来爬去学校,噼里啪啦地打字,说为什么这么说啊?
李淳说,昨天晚上有人看见你和邱宁一块儿走了啊。从早自习一直到现在,邱宁有事儿没事儿就从咱班门口过呢,眼睛一直往里边儿瞟,刚碰见班主任来上课,班主任问他鬼鬼祟祟在门口干嘛呢,邱宁说找你,班主任才说你和原曜都请假了。
许愿回复,哦,我是被雨淋的!
李淳回了个笑到桌子底下的表情包,说雨淋得上不了学?你还不如被揍了呢。
“……”这句话让许愿思考了一秒,觉得自己的身体确实有点儿差。
因为他没来上学,邱宁这才信了昨晚许愿是被亲爹亲妈捉回家的,还趁课间没老师查手机,拿备用机给许愿发慰问消息,说你爸妈没追究你吧?
于是许愿点开相机,自拍一张额头敷着冰宝贴的惨状,说在门口罚站了一宿呢。
邱宁发了几根蜡烛表示哀悼。
然后还跟了句,下回咱就不去那种地方了,上网吧玩儿去?
许愿对着手机发了会儿愣,烧得迷迷糊糊,又没力气打字了,语音转文字道:“我们高三了,兄弟。”
“逮谁都喊兄弟,坏毛病哪儿学的?”一直没功夫搭理他的原曜说话了,说完还站起身走过来,拿掉许愿额头上已经变得温热的冰宝贴,给他重新换一张。
许愿烧得有气无力,眯起眼睛看书桌上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试卷,心想原曜搁这儿叠buff呢,才一早上就能写那么多。
他这么躺着实在是太无聊了,只得又求人:“陪我聊十分钟的天儿呗。没人理我我就犯困,一睡着脑袋更晕了。”
原曜点头,怕漏风,帮他掖被角,微笑道:“细胞核中分布着一些容易被碱性染料染成深色的物质,它们由dna和蛋白质组成,请问在细胞分裂期间,他们在变成染色质的过程中,是变粗还是变细?”
“你……”许愿抬手抓过旁边的枕头往书桌旁扔,“变细!”
不过管它变粗还是变细呢,许愿蒙头又躲进了被子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再醒来已经是天黑了。
晚上他被原曜逼着结结实实洗了个热水澡,洗完降了点儿烧,这一晚睡得特别舒服。
*
听说许愿生病了,许卫东请假回了家。
但是许卫东已经被外派,路途远,等他赶回家的时候许愿已经恢复上课了。
还不止是许卫东回来了。
许愿还没放学的时候,顾远航就在微信上给他敲警钟,说我妈今天在院儿里看到你妈买菜回来了,买了好多,估计你爸也回家了。
于是许愿片刻不敢耽搁,晚自习刚下,也不跟着邱宁去校门口奶茶店喝奶茶,规规矩矩地往家里赶。
原曜走路慢,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面,两个人隔着几十米远,一直到进了家属区,原曜才绕到小卖部去买了根冰棍咬在嘴里,冲许愿抬下巴,说吃完了再回去。
离家一个多月,许卫东回家第一件事儿就是检查家里的电器,有没有被两个臭小子折腾坏的,他一拿电视遥控板,发现上边儿还落着灰,一点人为触碰过的痕迹都没有。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里的遥控器,往厨房喊:“岚贞,高三的孩子都不看电视的?”
于岚贞在厨房里择菜,等着许卫东来炒,把才长到齐肩的头发用小夹子盘起来,“小原肯定是不看,可用功一孩子。愿愿我就不知道了。”
许卫东半信半疑,又去许愿卧室里摸电脑,一摸那键盘干净得很,桌上还摆了瓶开了盖的可乐。
哎呀,不愧是我儿子。许卫东心想。
一进家属院,许愿抬头往自己最熟悉的、生活了十来年的那一栋楼望,第一眼就看见了自家客厅里亮着的灯,心里竟然略微发酸。
他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调好书包带子,拿出手机照了照脸,又整理完领口,才非常隆重地踏进一楼楼道,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许愿穿着一身蓝白校服,笑得一脸三好学生,还是区级的那种,整个一青春期阳光大小伙儿闪亮登场:“爸妈,我回来啦。”
“洗手端菜,等会儿吃饭了。”菜全部都做好了,等着于岚贞摆盘。
过了十分钟,家里大门又被打开了,回来的是原曜:“我回来了。”
他的声儿一出,许卫东才从厨房里出来,解开腰间的围裙,冲原曜微笑点头,招呼他:“原曜回来了啊。欸,怎么不是我们回来了?”
说完,他用锅铲指了许愿一下,“肯定是你太招人烦了。”
“什么啊?明明是他一开始就不愿意跟我一块儿走。”许愿正仰头喝可乐呢,被自己亲爸损了一把,气泡差点儿卡在喉咙管里,他推搡了原曜一把,“是不是?”
“嗯,”原曜答非所问,“一般般烦人。”
许愿气结,也假装心胸宽阔不和他计较,去厨房把一盘盘菜端出来,再摆好碗筷,等着另外三个人上座吃饭。
等四个人都坐到了桌前开始动筷,许愿又去客厅把电视打开,说,对嘛,吃饭得有背景声,这样才有一家人聚一起吃饭的氛围。
他说出“一家人”三个字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原曜盛饭的动作却停滞了一秒。
然后,他对许愿摊开掌心,接过空碗,给许愿多盛了点儿。
“小原,来,快吃吧,别客气。现在是吃蟹的季节了,下午才送过来的。”
于岚贞把清蒸大闸蟹那一份挪到原曜面前,又拎了一只大的放许愿碗里,“你们俩孩子长身体呢,都多吃点儿。”
“谢谢岚姨。”原曜笑得特别淡,但眼尾和唇角是一同上扬的,许愿几乎没见过他这么笑,是一种舒心且安心的感觉。
“你爸不在身边,要把这儿当成自己家,”许卫东把话头的长矛指向亲儿子,“许愿,你有空就在家里玩儿游戏?”
许愿手上还在剥蟹,一用劲儿把蟹腿给掰了下来,把肉多的那一只放原曜碗里,求助似的,真挚无比:“没呢。我都在看书,原曜可以作证!”
“说到玩,你们还得小心点。就你们六中附近有个小酒吧,人乱得很,里面黄*赌*毒什么都来,就你们这些高中生不懂。那儿前几天才被一锅端了,老板还被押在我们辖区局子里呢。”
于岚贞这么一说,原曜眼神轻飘飘地落在许愿身上,后者紧张得不行,怕原曜把这事儿捅出来那就死定了。
但这也就说明,原曜不是他爸妈派来跟踪自己的。
看许愿那么紧张,原曜想逗他,便张张嘴,像要说话,许愿又紧张起来,结果原曜只是打了个哈欠。
许卫东观察力强,看出来这两个孩子在暗中传递什么信息,便伸手去夹了一块鱿鱼放在碗里,胳膊刚好挡住了许愿的视线。
他放下碗,拿出了点儿长辈的威严,厉声问道:“原曜,有什么事儿要说吗?”
完蛋,玩儿脱了。
原曜暗叫不好,正在想怎么开口,感觉小腿一热,旁边有人的小腿摩擦着他的,像求饶的小猫在挠人,温温热热的,有一下没一下,在他腿上不知好歹地蹭。
明明知道许愿只是在求情,但偏偏这个动作就有点儿不可描述的意味。
原曜手臂用力,收了收虎口,把差点儿没拿稳的饭碗端好,看了一眼许愿。
许愿表面上特别认真地在夹骨碟里煮得软糯的南瓜,夹了好几筷子都夹不上来,他仿佛才感受到原曜的注视,稍稍侧过脸,也没停下腿上的动作,看了原曜一眼。
眼睛一大,眼睛就会说话了。
许愿不是三白眼,瞳孔颜色偏浅,不近视的眼睛也通透,饭厅灯光一照就宛如泛泪光,看着更招人疼。
许愿又换了个姿势,撑着胳膊,冲原曜礼貌微笑。
我求求你了。
许愿这么一出,弄得原曜从不死机的大脑直接卡壳,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但原曜也没有动,就任由他胡乱出牌,都是些邪火旺的少年人,要不是知道许愿是个不开窍的人,他差不多该往别的地方想了。
原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于岚贞手一抖,木筷没能夹住大闸蟹肥美的蟹腿,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于岚贞把凳子稍微往后挪了点儿,俯下身子弯腰去捡。
许愿在假装认真埋头吃饭,没注意到他妈的动静,但原曜是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的,反应够快,一下子把自己僵住的腿收回来,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还跟着于岚贞看地上的蟹腿,随了句:“好捡么岚姨?”
“好捡。”
起来之后,于岚贞用餐巾纸包着蟹腿,把纸团往垃圾桶里扔,扔完回头冲着许愿说:“你踢人家原曜干什么?”
“我……”米饭噎在许愿喉咙管里,咽不下去似的,咳出来肯定就喷原曜脸上。
“我去帮许叔洗碗。”原曜打断他的话,把桌上的空碗都收起来,站直身体,还冲许愿抬了下下巴,“你还要吃?”
“要吃要吃。”许愿确实没吃饱,见原曜给自己解围了,连忙跟小猴子似的顺着杆下。
没几分钟,许卫东就像是被原曜赶出来了,一边解开腰间的围裙,一边欣慰笑道:“原曜这孩子真是勤快啊,让他别忙活了还非要洗碗。欸,许愿,你俩平时做饭吃吗?”
许愿手里还有个才剥开的柚子,费劲得很。
听他爸说的这不食高三烟火的言论,许愿直接翻了个白眼,哼道:“我们都快冲刺百天了,还真没精力做饭,都在学校吃。有时候饿了就加个餐,叫个外卖打个包什么的。”
许卫东“哦”一声,笑得眯眯眼,和许愿同款的高鼻梁皱起来,冲厨房侧了侧脸。
他意有所指:“那你带原曜去社区吃过没?”
家属区的配套设施还算完善,医务室、小卖部、服务中心应有尽有,服务中心旁边有家小饭馆,老板娘是外地嫁过来的,从新婚少女到人母,这一开就是十几年。
饭馆不卖大菜,几乎只卖面条、小炒,许愿初三中考那段时间疯狂长个儿,每晚下了晚自习都要去饭馆要一份芽菜炒饭,碗底有巴掌那么大,还得加个油浸浸的大鸡排。
那会儿,吃夜宵是许愿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他总是顶着月光奔跑去饭馆,祈求自己再长高那么一点点儿。那时候的许愿还是奏效的,初三暑假一结束,许愿发现自己能和他爸平着互相瞪对方了。
那家饭馆不但有许愿的回忆,也有原曜的。
小时候,因为蓝天幼儿园在旁边,也没什么外来的学生,社会新闻也没现在这么情况复杂,一到了放学的时间,校门口全是半大的小孩子,跟小蚂蚁搬家似的,一个牵着另一个,等着家长来领,没人管的就自己回去,他和原曜就是其中的两个。
那天他和原曜正处于休战期,谁也不乐意搭理谁,只是跟着人群的方向往家属院走,一路过社区活动中心门口,就看见饭馆里有一对年轻夫妇正在吵架,男的气得脸红脖子粗,女的边哭边骂,那时候饭馆老板娘也才结婚不久,没什么劝架的经验,提着一身不太应景的大红裙子,急得去旁边社区中心叫人过来。
那年凤凰山脚下种满了栀子花,雪白、纯洁,花一盛开,下雪似的,空气中时刻漂浮着栀子花香。
原曜那时候太小了,还瘦瘦的,小得根本无能为力,肩膀弱得扛不起任何东西。他只能停下脚步,表情呆滞地盯着他爹妈,看上去甚至有点儿木讷,闻不到花香。
那会儿他们好像才上中班,那也是许愿第一次对“吵架”这个词语有概念。
再后来,原曜走了,许愿也长大了点,有一次学课文,偶然间学到了栀子花,语文老师说它代表长久、永恒的爱。
许愿一闭眼,想起那次放学后吵闹的饭馆,又觉得好像不是的。
“没,我还记得原叔叔那次呢。”许愿声儿压得特别小,“你忘了?”
那次原曜他爹妈没动手打架,但是又吵又哭的,闹得街坊邻居都知道了,也预料到两个人要离婚,每家都有长舌的人,说话也不知道避开小孩,结果第二天一上课,幼儿园里好几个屁大点的孩子冲着原曜重复那些大人说的话。
许愿紧张地在袖口里搅动手指,盯着被伤害的人。
他以为原曜会一个暴起拿彩色塑料凳子拼命开他们的瓢,但原曜没有。
他像什么也听不见了,呆愣愣地坐在小凳子上,过了几分钟才低头,转过身去,偷偷地,拿袖口擦眼眶再也盛不住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