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还在店外徘徊,诸位最好还是不要出去。”知了看着门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外面那些北衙的军,要遭殃了。”
周问鹤忍不住向门外寻找刘僧定,他依旧在火堆前打坐,兀自岿然不动,像是遗落在草丛间的一尊佛像,刚才的吼声看来对他全无影响。道人不禁笑了笑,不管那黑和尚知不知道荒原上的东西是什么,他肯定一点都不怕。
知了循着周问鹤的眼光看过去,好像这才发现门外有人:“外面那个大师,让他也进来避一避如何?”少年说完,转过头却看到几个唐门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刘给给忽然沉着声音开口:“我这位师叔来的时候,身上带伤,想必是唐门诸位好汉的杰作啰?”
唐无影未及开口,他身后一个弟子抢着说:“刘僧定无礼,胡言乱语冲撞了我家老太太!”
“能把刘师叔打伤,看来二公子这次是把唐家堡看家的暗器都带在身上了。”刘给给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像是对眼前众人的恩怨全无兴趣,“我那师叔究竟说了什么冲撞到了唐老太太?是不是同埋在璧山下面的那根怪竹有关啊?”
唐门一众人等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像是同鬼和尚没来由地平添了深仇大恨。唐无影冷冷道:“大师请不要胡说。”这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威胁。
刘给给像是没看到,兀自拨弄着手中的念珠,缓缓说道:“戊辰年,也就是总章元年,时年二十二岁的唐老太太——当时她还是用的闺名梁翠玉——同两位至交好友一道前往渝州璧山游玩,八月初五早晨,他们把脚夫留在外面,进入山中一片无名竹林,之后就失去了音讯。”
一个月后,梁姑娘孤身一人从山坳里的另一片竹林中出来,当时她浑身是血,遍体鳞伤,而且有严重脱水的迹象,根据在场的人回忆,她出来的时候面色很慌张,而且明显已经神志不清,一句整话都说不明白。人们把她送到了山下县城里,她在那里花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才算是基本康复。对于竹林里发生的事,以及她那两位好友的下落,梁姑娘一直三缄其口,甚至都不愿意别人在她面前提起那段往事。
后来又过了没多久,她忽然下嫁当时并不出名的唐门当家人唐仲枢,在璧山上的唐家堡一住就是七十余年,成了如今的唐老太太。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她的江湖地位,要嫁一个武林名门易如反掌,为何会看中巴蜀山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流世家呢。
根据她身边的人说,老太太这些年里,只要空闲下来,她就会去那片当初从中走出的竹林,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看上许久。那个眼神紧张而又决然,像是一头老兽在守护着它的dx,又像是一个战士在坚守着阵地。
“这些年来,你们家老太太是不是一直要你们服一种用竹根下滤出的汁y做成的汤药?有些事你们老太太知道,却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们。”鬼和尚说,语气里尽是毫不掩藏的嘲弄,“有一种说法,渝州根本就么有什么竹林,整片巴蜀地界,其实只有一根竹子。”
唐门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后生明显是想笑,只有唐无影的表情更难看了。他的嘴角微微抽动,脸色也变得煞白,显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刘给给也不理他们,自顾自接着说:“相传大禹治水时,在巴蜀山中看到了一根倒卧的巨竹,这跟竹子硕大无朋,在山间河谷盘绕虬结,有一部分还深入地底,如同一条扭动中死去的巨大的蚯蚓,又像是老树的盘根。后来,那根巨竹潜入地下,在巴蜀四面张开,所有的竹子,都是从它身上分出的根系生长而出。我不知道它已经存在了多少年,或许人类诞生之前,它就已经在巴蜀平原的下面悄无声息地生长着了。
“早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中,就提到过它。东阳无疑所著的《齐谐记》则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话说巴蜀有一个叫麻治的人嗜好啖生笋,一天他的朋友送来一根长十余丈的鞭笋,通体晶莹碧绿,说是从山谷中偶然得到。麻治把鞭笋做成脍,生吃之后赞不绝口,但是没过多久,他忽然带着铲子走进深山,说是要挖更多的鞭笋,从此一去不回。他的家人在山里找到了一个新挖的山d,麻治的衣裳和铲子被胡乱扔在d口,众人合力把d挖开,却发现这d又通往另一条天然岩d,一直往下,深不见底,岩d壁上满是血迹,看来是有人强行钻进来时候被尖锐的石头给划伤了。
“唐老太太年轻时候在那片竹林里,不管经历了什么,我相信,都跟巨竹脱不开关系。而这根巨竹,又同《异图》中的蟾廷有着不小的渊源,或许只有这样想才能解释为什么你们老太太对于人皮军函如此执迷,是不是当初竹林发生中的事,也与虎贲营有关?”
“巴蜀的土著,其实早就知道了这根巨竹的存在,二公子,我想你也应该听说过,那些土著中流传的,令人作呕的,对于棱腾神祭祀;混乱粗俗,不可仔细揣摩的山歌;还有那些眼神狡黠,行事鬼祟的年轻人,表情木讷,口中永远念念有词的老妪。有时整个寨子的人突然消失,从此再无音讯。我知道,二公子,你也一定怀疑过,你也一定困惑不解。”
刘给给依旧在拨着念珠,他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分出一部分的精力念佛,这串珠子就像是他在浊世上的依托,只要时时拨弄,就可以让他的菩提树与明镜台不至蒙尘:“开元二十六年,蜀中大震,青城山腹裂出了一道五里长的口子,深不可测。新到任的剑南节度使张宥前往巡视,他说他看到裂口深处有青甲地龙在缓缓缓缓起伏,之后这人就彻底疯了,他说满大街的行人都是前来捉拿他的山魈,仗剑杀了十来个路人后跳井而死。你问我他看到的是不是巨竹?巨竹为什么会缓缓起伏?贫僧也没办法回答你。但是贫僧要告诉你,二公子,那些愚昧之人,他们口中所传的,大多是粗鄙的臆想。开元二十六年之后,山里更加不太平,对于这东西的崇拜让愚昧的当地人陷入疯狂,他们把一只畸形发育的大头熊猫当作神使,在大山深处昼夜喧歌。这些事,不要去问其他人,你们家老太太一定比谁都清楚,她把自己的一生,都用在了巴蜀的憧憧鬼影上。”
刘给给讲完了,唐无影依旧沉默不语,一边的神父摩挲着右手的皮套说:“大师真是好口才啊。只是在下不解,这些事,大师又是怎么知道的?”
刘给给却只是笑了笑,从一旁取出水袋,并不殷勤地问诸位谁口渴。周问鹤与知了各讨来直接对嘴喝了两口,这个水袋眼看也已经见底,有那头怪物守在外面,去葫芦河打水看来也是不可能了。周问鹤看了看屋内的众人,在这种危难关头,自己究竟能跟谁同舟共济呢?那边厢和尚刚放下水袋,他身后的唐无影忽然冷哼道:“这个疯和尚的话,先生不必当真。”
周问鹤心里知道,刘给给能说出竹母,十有**是因为少林寺的那本《异图》。但是他没声张,有心看一看刘给给如何回答。他无意识地抬了抬腿,昨晚追赶绿衣女人让他左脚的旧伤复发,他只觉得左脚现在疼得越来越严重,几乎到了不能站直的程度。
“刘大师没有说谎,巴蜀山中有巨竹,这个我师父也跟我说过。”知了这话一出口,不但唐门的人大吃一惊,连刘给给脸上也有掩饰不住的惊讶,似乎知了为鬼和尚说话是一件很出乎人们意料的事。
但是唐无影等人虽然意外,却并没有愤怒,好像是在一瞬间,就全都已经原谅了这个口不择言的少年。
周问鹤心中稍稍有一些怪异的感觉,这感觉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像是一直为自己做菜的厨子,今天手下忽然咸了一点,甚至都不值得自己去留意它。如果不是这些天来古怪的细节实在太多,道人险些就要把这种感觉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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