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成金的目光中带着怀念,也带着一点对那时自己的无可奈何:“你还不明白我这种人么?看见和我有仇的马上就要去吃香喝辣了,我那里看的了他这么好过?
我是特别不甘心,所以就开始给他找茬。小偷小摸?这种事情我已经不屑去做了。我做了这辈子最缺德也是最后悔的一件事——
我花了两个小时搞开了军档案室的门,去偷他的档案。
我以为他的档案失踪,至少能再拖住他十天半个月的……
嗯,偏巧就在那天晚上,一拨恐怖分子潜进了我们军营,他们去偷并且销毁军机处里的几份重要文件。
我的档案上写的是我去抢救文件了,实际上那些人在二楼纵火的时候,我正在地下室乐颠颠地翻找班长的档案。
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间接地把他们放了进来。
但我心里知道我是罪人,真的。
等我发现楼上的动静冲上去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整个军营一级戒备,外面的警报声很响,枪声不断,还有人一直在往火场泼水。
当时我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我很害怕,很想挽回一些什么,所以我去二楼机要室,想要抢救出主机的硬盘。
等我把硬盘塞进怀里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出不去了。
到处都是浓烟,温度高得我快要窒息。我在地上匍匐着前进,近乎绝望地找出口,但是那个时候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房子的梁柱砸下来压住我不能动。
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没有人会来救我。那时候我特别没骨气,我一直在求救,我一直在喊“班长,救救我。”
很丢人吧?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最信赖的人竟然是自己最恨的人。
除了他,我甚至想不到还会有别人能救我出去。
快昏迷的时候,我耳朵里都是班长的声音,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吼着喊,吼得他的声音都哑了。我一遍又一遍地答应他,可是他听不见。
班长真的很风骚,他后来居然找到我了。他骂我不知好歹,怎么就被困在这里面了,他骂我没种,怎么能慌成这样。他撑开压着我的梁柱,拉着我死命往外拖。
他架着我往外头撤,摸到我怀里的硬盘,就对我说:“好样的。”他那时候还能笑得出来,我真的很佩服他。
二楼已经整个烧没了,没有楼梯,只有一个摇摇欲坠的平台,我们无路可走。班长吼了几嗓子,外面有几个人冲进一楼,然后班长把我直接从上面扔下去。
我被那几个战友接着了,可是班长要跳下来的时候,平台塌了,他被死死地压在下面。
火还在烧,房子里的温度太高,高得空气都像要沸腾了。我们没办法快速地把他弄出来,只能一桶水一桶水地往他身上浇。水淋在他身上都能听见哧啦哧啦的声音。
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眼睁睁看着他的皮肤变得焦黑,眼睁睁看着他疼得把手指抠进地里,眼睁睁看着他死咬牙关一声不吭。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失去意识。
你问过我们最怕的是什么,我说死,其实是假的。我怕火,慢慢把人炖死的火,更怕有人在火中对着我挣扎而我又无能为力。
他被推进手术室以后,我在手术室的门口跪了五个小时,等到他的死讯。
他的父亲是位老师长,四十岁才有他一个独子,老人家在他的床边痛哭失声。他指责一边的下属说,早让他调任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那个下属回答,调任令本该上周就到了,可是他自己的提干申请却迟迟没有上交。
我那个时候已经快要崩溃了,除了对不起,什么也说不出口。
可是老人家对我说:“孩子,你救了军事机要,我儿子救了你,我儿子是为了救国家财产死的,他值得,他是最优秀的士兵。”
除了哭,我甚至不知道还能做出什么其他的表情。
班长以前骂我的时候,总叫我发誓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接受所有的挑战,服从所有正确的命令。我每次都是一边发誓一边腹诽他顽固烦人。
他死了以后我才知道好好去践行这个承诺。
后来我们去剿灭了那个恐怖团伙的据点,弘扬正义,树立军威,拯救国家和人民于水火之中。然而只有我知道,当时的我们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的。
而且那也不是“剿灭”,是“屠杀”。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杀了数不清的人,其中还有女人。
我把所有的懊悔和愤怒都发泄在那些活人身上,用他们的鲜血祭奠我的班长,真的是杀人不眨眼,我那时候已经疯了。
那年新疆十月份就下了一场雪,我看见雪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心理极度恐惧。那就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噩梦。
从那以后,我活着就是为了他,让他见证我的罪有应得。
梁成金说完后便沉默了,他的双眼湿润,衣服上还有浅淡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