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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紧紧拉着,室内一片昏暗,空调呼啦啦地响着,床上隆起一团大包。
蔺元清放下包,一腿跪上床,看着熟睡的慕麒。他大概是真的累了,睡得四仰八叉,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唯独一个光洁的肚皮露在外面。
睡得呼呼的,像个孩子,一点凶气都不带。
蔺元清低头凝视了几秒钟,眼神就慢慢的柔和了。
他伸手给他拉上被子,盖住肚脐眼。
动作很温柔,但还是把慕麒弄醒了。他头发乱糟糟地坐起来,眼镜半睁不睁,靠在床头发呆。
蔺元清转身从书包里掏出打包的盒饭和一次性筷子放在桌上:“快去刷牙。”
慕麒眯着眼睛走进了浴室,水声哗啦啦响了起来,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清醒了很多。
他一屁股坐下来,拆开筷子看了看盒饭,嘴就撅起来:“我不吃芹菜。”
正在旁边叠衣服的蔺元清闻言,放下衣服站起身,拿着筷子将芹菜一点一点拨到了饭盒盖子上。
那饭盒是老式的马口铁,薄薄一层带斑纹的铁皮。
慕麒伸着脖子又看了两秒钟,说:“我也不吃胡萝卜。”
蔺元清没说什么,又抬手把胡萝卜拨出来。
慕麒再看了看,这才把筷子拿过去,刚想开始吃,又指挥:“你把盖子倒干净啊,堆在桌上我都没胃口。”
蔺元清摇了摇头。
慕麒:“为什么?”
蔺元清坐下来叠衣服,头也没抬,语气轻描淡写:“一份素菜两块钱,留到晚上我吃。”
他和姥姥生活,从来没有浪费过饭菜。
慕麒看着那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芹菜和胡萝卜,上面挂着冷掉的菜汁,再想想蔺元清的话,瞬间就直犯恶心:“你有病吗?恶心不恶心啊?吃剩菜?”
蔺元清的手顿了一下,没说话。
慕麒用脚勾过垃圾桶,顺手就把饭盒盖子也扔进去,哐当一声响。
蔺元清霍然抬头:“你干什么!”
慕麒轻描淡写:“我下午给你买个新的。”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所以他直接就给做主了,但蔺元清的反应却比他想得要大很多:“你捡出来!”
慕麒瞬间呆了一下,然后就是恼怒:“你有病吧?丢垃圾桶了你让我捡出来?你以为我是捡破烂的老太太?”
蔺元清的眼镜瞬间就红了。
他不是,姥姥是。
他衣服也不叠了,霍然站起身,语气很冷:“我说,你捡出来,洗干净!”
慕麒勃然大怒。
他反手把饭盒和筷子,连着那份还没吃一口的盒饭一起掼进了垃圾桶,然后指着蔺元清的鼻子骂了一句脏话,转头冲出了门,反手摔得很响。
蔺元清坐在床边上,呆呆地凝视了垃圾桶好一会儿。
他慢慢走过去,弯腰把饭盒和盖子捡出来,拿去了浴室。
水声又响了好一会儿,他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有水,脸上也有。
月假结束第一天,安煜和蔺元清去食堂吃饭。
人还没出教室,就被宋子墨拦住了。
宋子墨往桌上摔了一个本子。
蔺元清看着他:“干什么?”
宋子墨气得满脸通红:“竞赛压轴题,为什么你的思路跟我一模一样?”
蔺元清皱起眉毛:“一样,所以呢?”
宋子墨说:“上次月考,最后一道题用了第二问,用标准解法是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求极限,你那会儿还做不出来。这道题是定理变形,就隔了不到一个星期,你就学会微积分了?”
蔺元清的表情慢慢沉下去:“我刚学,怎么了?”
宋子墨气急败坏:“我第三节课下课交到课代表那里,你拖到中午放学之前才送过去,你敢说你没抄我的?”
蔺元清彻底明白了对方找麻烦的意图。
他冷静地回忆了几秒钟,然后说:“第四节课我不在教室,我去自习室了,从自习室回来直接交了作业。”
全班其他二十几双眼睛鸦雀无声地盯着他们两个。
宋子墨就像一只被怒火撑到最涨大的气球,大吼道:“你放屁!你就是抄了我的还不承认!你根本没上过奥数竞赛补习班,你凭什么会微积分!”
安煜眉头一蹙,上前一步,被蔺元清抬手拦了回去。
他的表情还是很冷静:“你凭什么说我没上过奥数班?我自学的不可以吗?”
宋子墨脸色更恼怒,开始口不择言:“你凭什么上奥数班?你连爸妈都没有,你拿什么上补习班?靠你姥姥在村里捡垃圾吗?”
安煜厉声道:“宋子墨!”
但已经晚了。
班里好几个角落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宋子墨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蔺元清。
最后排,冯飞扬靠着黑板,饶有兴致地抱着双臂,插嘴道:“你怎么知道蔺元清家
', ' ')('里没爹妈啊?宋子墨,你跟他又不是一个地方的,你不是宁市来的吗?”
宋子墨脸色乍红乍白变幻,嘴上仍道:“我妈去他们自安县教过书,蔺元清是偷着生的,他爸妈没结婚,他生下来他爸就跑了,他妈也跑了——”
他话音断了。
蔺元清就像只突然暴起的小兽,一手揪着他的领子,一拳打在了他的颧骨上,瞬间将他扫飞在了旁边的课桌上。
桌子稀里哗啦倒了一排,最后面的同学吓得一个激灵,连忙爬起来躲到一边。
宋子墨被打得倒在桌椅堆里,楞楞地摸着嘴角。
他不可置信道:“你敢打我?”
蔺元清站得很直,一双眼睛很冷,素日总是笑意微微的脸上一片冰凉。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很稳。
“打的就是你,臭嘴。”
宋子墨脸色凶光大作,陡然跳了起来,一把扑过去。
蔺元清不躲不闪。
两个人瞬间扭打成一团。
班主任陈老师只觉得自己的额头热汗直冒。
他不停地用卫生纸擦拭,可是他的前面头发早就掉光了,渗出的热汗和油脂混在一起,卫生纸擦出来都是淡黄色的。
他抽空看了一眼,觉得很恶心,连忙把卫生纸团成一团扔掉。
面前的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尖利的声音像是一把切割着黑板的水果刀。
“这才刚开学一个月,就会打同学了,这是什么家教啊?陈老师,我觉得你们班这个同学要么就是有狂躁症,要么就是教养实在很差。我也是一个人民教师,这样心理有问题的孩子我是不建议留在a班的,肯定会影响其他优秀的同学。我认为你们应当把他转走,至少不能影响我们优秀的a班,高一a班是一个团结的班集体……”
陈老师的眼睛有点发晕。
他看着女人那张不停一张一合的嘴。嘴角带着细纹,长了一颗大痣,但可能点过一次,有一点灼伤的痕迹,后来又重新长出来了。颧骨高高耸起,眼镜扣在脸上也显得局促,嘴唇涂了亮晶晶的唇膏,看得人心里发腻……
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打断这女人:“宋妈妈,蔺元清是签了协议的特招生,我们学校是不会轻易开除他的。而且他也是以中考状元的身份考进来的。”
宋妈妈从鼻子里很响亮地哼了一声。
“那我怎么听说他月考只考了第四?我觉得他之前每次考试都压在我们墨墨前面,肯定是有作弊的,不然怎么一进骏雅就掉下去了?这种没爹没妈的小孩,又是农村留守的,看着乖乖巧巧,其实很没家教——”
陈老师不得不粗暴地打断她:“宋子墨家长,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宋妈妈声音更抬高了:“那他把我们墨墨打成这样!”她涂了大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着自己儿子嘴角破裂的伤口,一脸心疼:“殴打同学不违反校规吗?应该直接开除啊!”
陈老师被她吓了一跳,就有点语塞:“宋子墨也还手了啊,他们只能算是互殴……”
宋子墨妈妈立刻紧逼:“陈老师,如果你们骏雅不处理这个小孩,我马上就带我们墨墨去医院做鉴定。我告诉你,墨墨爸爸是在宁市市人大上班的,我们在省城认识很多人的,教育局的朋友也是有的——”
办公室门口传来一声冷笑。
宋子墨吓了一跳,宋子墨妈妈和陈老师也顿时扭过头去。
门口松松散散靠着个个子很高的少年,头发短短的,眉眼乌黑而锋利。抱臂靠在门上,冷冷地盯着这边,不知道听了多久。
宋子墨妈妈顿时脸色就有点难看:“你是哪个班的?这么没礼貌,我和你们老师在谈正事没看到吗,居然在门口偷听?”
宋子墨忙用力拽了拽他妈妈的衣袖。
宋子墨妈妈不明所以地住嘴。
陈老师的脸色已经缓和了很多,语气也温和了:“慕麒,你来有什么事吗?”
慕麒放下手,慢慢站直身。少年人肩平胸阔,仅仅站在那里,就像是一道标杆。
“我来帮名誉校友赞助会传话。”他冷冷道:“校友会准备给今年的杰出新生发证书,高一a班的名额给了蔺元清。”
三个人都呆住了。
宋子墨妈妈当然知道骏雅中学的名誉校友赞助会。
基本上省城想进骏雅的学生,家长都是要通过赞助会的,才能拿到赞助生资格。
慕麒……慕?
宋子墨妈妈再没见识,自家老公是宁市市人大的,平时经常打交道的那几个省城领导,嘴里常常提起来的姓还是知道的。
她顿时噤了声。
陈老师的脸色也和缓了一点。
“好,辛苦你了,我等下去行政楼拿证书。”
慕麒冷冷一点头,转身就要走。
宋子墨妈妈又看到了儿子的嘴角,犹自不死心,声音弱了很多,但依旧坚持:“……月考我们墨墨排名比较高啊,为什么给蔺元清……”
', ' ')('陈老师脸色一变。
走到一半的慕麒腾地转身回来。
宋子墨妈妈被他这一眼看得立马闭嘴。
他脸色很差:“要不你去问校友会?”
宋子墨妈妈闭紧了嘴。
慕麒:“陈老师,话我带到了,这事儿过了没?”
陈老师瞥了一眼宋子墨妈妈,意味深长道:“应该差不多吧。”
慕麒得到答复,干脆利落转身走了。
留下办公室里一片鸦雀无声。
今天蔺元清出来得晚了五分钟,自习楼差不多都走空了。安煜跟他挥了挥手,向左转走了。
他单肩背着书包,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立刻走到回宿舍楼的路上,而是在自习楼旁边的灌木丛徘徊。
几分钟后,灌木丛里忽然伸出一双结实的手臂,把他整个连人带包嗖地拖了进去。
蔺元清一点反抗都没有。
黑漆漆的灌木丛,再深处是一整面藤蔓蔓延而成的花木墙,将树林和道路隔得严严实实。路灯盈盈地落在林外,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散在这里。
蔺元清仰面朝天被压在草地上,夜露深寒,他背上的衣服立马被打湿了一点点。
慕麒牢牢地压制住他的双腿,一手握着他的双腕举过头顶,一手捏着他的下巴。
蔺元清非常安静地躺在地上,一点反抗挣扎都没有。
慕麒的声音很低:“你是不是知道我在楼下等你?”
蔺元清没说话,点了点头。
慕麒:“为什么这几天不来找我?”
蔺元清声音很淡:“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慕麒气急败坏:“我不找你你不知道找我?你算什么的东西,凭什么跟我发脾气?要不是我管你这破事,对面家长上来一闹,分分钟把你开除了明白吗?你连高中都没得读……”
他絮絮叨叨,蔺元清却很轻地打断他:“现在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蔺元清沉默了片刻,说:“我是我姥姥带大的,她就是你嘲笑的那种捡垃圾的老太太。”
慕麒猝不及防地闭上嘴。
蔺元清声音还是很淡:“我小时候也跟我姥姥去捡垃圾,我们还捡别人不要的菜叶子吃。”
慕麒心里堵得慌,一把抬手把他嘴唇按住,低吼道:“能不能别说了!”
蔺元清的声音听了,眼神还是很冷淡。
慕麒压在他身上,极度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我不该那么说,行吧?捡垃圾也算是自食其力,我下次不说了行吧?”
蔺元清没说话。
慕麒烦躁地喷了一口气,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他的唇角,眼睛左右乱看,嘴巴还在絮絮叨叨:“宋子墨家里是个贱嘴,他也是个贱嘴。你们班那个冯飞扬跟他一起吃了几顿饭,他就什么都跟人家说。冯飞扬偷看了你俩作业,然后跑去跟宋子墨说你吵他的,宋子墨就来找你麻烦了……我的人把冯飞扬堵着教训了一顿,宋子墨也不敢再找你事儿……”
蔺元清还是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睛很安静。
慕麒心里更烦躁了。
他又换了个话题:“你以后不要那么冲动就动手,没人给你兜底,你以为你是我吗?骏雅每年都要开除几个人,你这样的被别人捏死就是分分钟……”
蔺元清躺在他身子底下,眼睛始终看着他。
慕麒就渐渐说不下去了。
他捏着蔺元清的下巴,色厉内荏:“你到底想说什么!说话!”
蔺元清开口了。
“慕麒,‘对不起’三个字,没有那么难说。”他平和地说。
慕麒脸上猝不及防露出狼狈之色。
蔺元清还是那么看着他。
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手里还捏着蔺元清的下巴,凶狠地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愤愤一低头,狠狠地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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