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是从来没人对自己这么着说过话,钱泰愣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回过了神,第一反应却是立刻伸手按住了毛驴的脑袋,仿佛锦染下一刻就要拿着刀冲上来一样:“稚子无辜!你怎能如此狠毒!”
“恩……昂?”小毛驴呼扇着又黑又大的眼睛,拖着比成年驴子清亮许多的嗓子叫了长长的一声,倒像是在附和一般。
“稚什么子!我下个月才及笄,这才叫稚子,就是真杀了它也就是小孩不懂事!哪里和狠毒扯得上关系了?”锦染回得毫不迟疑,分外的理直气壮。
前太子便立刻显得无措了起来,又了顿,才很不情愿般的松开了手:“好吧,不过已经赶了一上午的路,让小驴先歇歇,吃点东西再走吧!”
锦染闻言扭头看了看她们这一上午的路程,又在心里对自己默念了两遍“这是深不可测的前太子不能得罪、不能得罪这是扮猪吃虎的前太子”之后,终于能满面平静的微笑应了一句:“好。”
她们三个此时还未出钩子镇多远,土道两边还能遥遥望见农户们整日辛勤耕作的平整农田。因为并不打算停留多长时间,锦染也懒得再细找,只是牵着毛驴几步迈出道路,随意停在了一个略高的土垄上,便拍了拍手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这样的姿势若锦染上辈子做来一定很是惫懒松散,但自到叶府之后,日日的小心注意再加上嬷嬷的严厉教导之下,近三年的时间也足够一些东西多多少少的融进了习惯里。便有如此刻的锦染,即便是坐在石头上,脊背不自觉的便也自然挺立,下颌含蓄的微收,双腿也合拢斜并着,双手安静的放于腿上,就算穿着的是分外寻常的深色粗布裙,整个人看起来也立刻矜持有礼了起来。
而一旁的辛末则更不用说,身为太子替身,若是仅在代替太子出现时才开始注意站坐言行,是绝不可能万无一失的。如果说锦染的礼仪是融于长久熏陶下保持的习惯,那么辛末的礼仪便是在一次次触及皮肉的伤痛里融进了血液骨头,对他而言,保持皇家的风范是自然而然本就如此的,相反,为下者本该有的谦卑惶恐,却是他时刻警醒着,并在恰当的时刻小意伪装表现出来的姿态。
因此在此刻并未蓄意伪装时,便只是躬身从包裹里取出烙饼递过去这样寻常的动作,辛末都能将它做的仿佛在祭坛之上对上苍捧起的玉圭那般典雅端庄,再加上那副温柔专注,满眼里都只有你一人的神态,锦染瞬间竟莫名的有种接过王子求娶婚戒般的飘飘然。
扭头干咳一声,从这样不靠谱的幻想中清醒过来后,锦染便又看到了一旁的前太子,相较之下,真正根正苗红、血统高贵的钱泰,这会却是一脸认真的折了条树枝挑/逗着毛驴,满面兴致的玩着“你看得见吃不着”的游戏,将小毛驴急的昂昂直叫。
锦染立刻便又将头扭了回来,接过干饼,同时给辛末递上了装在扁平的皮囊水壶里的清水,仰头说道:“喝点水吧。”
“恩。”辛末低声应着,弯腰接过,拔起瓶塞却并不入口,又低头自包裹中找出了在钩子镇时买来的木质水杯,倒了一杯出来又送到了锦染手里,锦染变笑得越发灿烂。
自从从钩子镇出来,坚持要亲自牵着毛驴的前太子便已这么矮小的小驴背不了这么重的东西为名,将大多数瓶罐之类的重物转移到了辛末的背上。刚开始时锦染对此还是敢怒不敢言的满心意见,但上路之后锦染却不止一次的庆幸过自己同意了这个要求。否则,要让锦染看到连她自己都是犹豫良久才买下的蜂蜜,就和烧饼一般那么被钱泰那样硬塞到了毛驴嘴里,她一定会忍不住做出一些容易后悔的举动来的。
刚刚想到钱泰,钱泰便真的在锦染身旁忽的冒了出来,口气迷惑里还莫名的有了丝幽怨:“真太子就在旁边却这么凶神恶煞的,对个替身倒是满脸的温柔小意,真是个怪女人!”
锦染面上的笑意猛地一滞,有些羞恼的收回了放在辛末脸上的目光,抿嘴斜撇了一旁的钱泰一眼,在他那因为踮着脚尖折树枝而显得有些凌乱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故意说道:“那又怎样,就算辛末是替身也看起来比真太子好多了!”
钱泰一愣,接着却是扯了嘴角随意一笑,毫不在意的放了放自个卷起的袖子,就那般微敞着双腿在锦染对面坐了下来,迎着太阳眯了眼,并没有特意的鄙视,话中只是那么自然而然、本该如此的平静淡漠:“就因为是个卑贱的替身,所以才该看起来好啊,若他真是的就是太子,就该是他随意如何不好,由旁人费劲的学着他代他好了。”
这话有些绕,但锦染立即便也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更莫提辛末,彷佛被这话直戳内心,身子瞬间便僵硬了一下,接着却是微微垂眸,面上姿势虽然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动容变化,但锦染却莫名的觉着他就是一下子消沉黯淡了许多,本来挺拔的身形仿佛缩成小小的了一团,一直低到了尘埃里。
看着这样的辛末,锦染心中也是忽的一沉,立即抬头看向对面的辛末,冷哼一声,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怒意:“我就是喜欢他,不管他是太子还是替身!那又怎样?”
钱泰其实说的不错,但那又怎么样?她选择了和辛末私奔,并不是因为他贵族般的礼仪姿态。事实上,她之所以那般抗拒进宫或者回到叶府,归根到底,不本就是不愿放弃了自己几十年的观念与教育,去违心的迎合如钱泰这般“正宗”的陶国人吗?辛末很好,和身份无关。锦染心里其实早已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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