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嬷嬷往炭盆里添了炭,又塞了个铜手炉给她,这才旁敲侧击地问道:“娘子跟殿下去了哪里?可遇上什么事了?”
随随道:“去承天门外看了百戏,接着去平康坊的琼林阁,在楼里碰见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殿下同兄嫂一起用了宵夜。”
高嬷嬷听了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暗道冤孽。
这阮三娘简直是他们家殿下的孽债。
高嬷嬷有些惭愧:“娘子……知道了?”
随随点点头:“我早知道了。”
“娘子可是与殿下闹别扭了?”
随随摇摇头:“没有啊。”
她也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她方才简直可说是逆来顺受、千依百顺。
高嬷嬷“噫”了一声,那就是他们家殿下忘不了阮三娘,不见正主时还好,一见又别扭上了。
她同情地看了眼鹿随随,虽然起初不喜这女子生得妖冶出身又低微,可殿下自从有了她在身边,眼见着比从前开朗不少,脸上笑容也多了,她也渐渐释然了。
只要品性纯良,便是出身低点也无妨,只要他们家殿下喜欢就好。
高嬷嬷打定了主意,她自己虽然是个人微言轻的奴仆,但凭着自己在殿下跟前的三分薄面,将来也要替她斡旋斡旋,好歹挣个侍妾的名分。
有幸诞下一儿半女的,这辈子也有靠了。
哪知上元节出去看个灯,也能碰上阮月微,落得个不欢而散。
她越想越觉这孤女可怜,握了握随随的双手:“娘子也别难过,殿下多半是想到什么急事。”
说罢站起身:“厨下煨着鹿茸参汤,老奴去给娘子盛一碗来暖暖身。”
不多时春条他们也回来了,听说了随随的遭遇,个个暗暗替她打抱不平。
周围人以为她受了情伤,个个小心翼翼的,加倍殷勤地给她端汤送水,随随一连收到几只花灯,倒有些哭笑不得。
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她自然不觉得自己可怜,得知桓煊依然对阮月微一片痴心,她反倒少了许多负担。
日后她离开京城,桓煊也只是丢失一个“赝品”,想必没什么所谓。
……
桓煊回到王府后草草地沐浴洗漱,换上寝衣躺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心里仍旧憋得慌,身体是疲惫的,但却睡不着,闭上眼睛便想起方才的事。
他辗转反侧半晌,终于还是坐起身,叫来高迈:“宋九他们回来了?”
“回禀殿下,刚回来。”高迈答道。他已经听侍卫们说了今晚的来龙去脉,但齐王殿下为何与鹿随随置气,他却不知缘由,要说是因为撞见正主迁怒替身吧,这会儿却又问起护送鹿娘子回山池院的侍卫来,真是难以索解。
桓煊道:“传他们过来,孤有话问他们。”
说着在寝衣外披了件狐裘,便去了堂中。
不一会儿,两个侍卫到了。
桓煊仍旧阴沉着脸,周身冒着寒气,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人送到了?”桓煊道。
宋九道:“回禀殿下,属下等已将鹿娘子送到山池院了。”
“鹿氏,”桓煊冷冷道,“谁是你家娘子。”
宋九简直比窦娥还冤,平日他们都是这么称呼的,也不见齐王殿下责怪啊。
桓煊问完这句便没了下文,半晌才道:“她哭了么?”
鹿随随非但没哭,一路上还和他们相谈甚欢。
宋九直觉这不是他们家殿下想听的话,但又不能说假话,便偷偷踢了马忠顺一脚。
马忠顺品级不如宋九高,资历也不如他老,只能硬着头皮道:“回禀殿下,当时黑灯瞎火的……仆也没看清,听鹿娘子的声音有些哑,大约……也许是哭过的吧……”
宋九瞟了一眼同伴,给了他一个“你小子可以”的眼神。
桓煊面色稍霁:“她同你们说什么了?”
两人有点心虚,一路上鹿娘子教了他们打樗蒲的窍门,问他们琼林阁的厨子是哪里人,问他们平日不当值时都去哪里玩,还问他们京城里哪家花楼名气最响……
这些当然不能如实禀告,马忠顺眼珠子转了转,答道:“回禀殿下,鹿娘……鹿氏,大约是有心事,没说多少话。”
话多话少要看同谁比,这样也不算欺上。
桓煊乜了他一眼:“你们帮着她说话,可是收了贿赂?”
马忠顺忙从袖子里掏出个银角子,正是鹿随随方才玩樗蒲从他那儿赢去的:“鹿氏赏……给了仆等这枚银角子,让仆等打酒喝。”
那银角子约摸有五六钱,拿来赏人太过,看来那猎户女真的慌了,指望他身边的亲随替她斡旋呢。
他哪里知道随随不过是借着打赏把银子还给马忠顺罢了。
桓煊抬了抬下颌,对两人道:“退下吧。”
躺回床上,他心里那股郁气纾解了些,那女子本就是个乡野村妇,嘴又笨,何必同她计较。
过两日便去看看她吧,他冰凉的心底慢慢回温,像是燃起一簇微弱的小火苗。
可就在这时,他蓦然想起桓明珪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他的心渐渐沉下来。
饶是他不愿承人,他也知道桓明珪说得不错,无论他对阮月微是否还有情谊,都该和过去了断,鹿氏这个赝品,自然也属于过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