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他抬起头,忽然看见祭台上,站了一个人。
今天白日里,帝后还在上边办过大婚,昭告天地。
而那人一身单衣,赤着脚,不知道是怎么上去的,就站在祭台的最高处——祭台正中的大鼎上,临风而立。
宫人吓得惊叫出声,丢下灯笼,扭过头就要跑,可是他才转过头,就撞上了一群人。
秦钩一把将挡路的人推开,大步上前,目眦欲裂。
他本欲怒吼,却生生忍住了,缓和了语气,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扶游,怎么在上面?”
扶游恍若未闻,仍旧站在铜鼎上,赤着脚,像是踩着皇权与秦钩的脊背。
秦钩欺侮他这么多回,他终于也踩了秦钩一回。
风吹动他的衣襟与乌发,黑暗中,低低地传来一首有关黄雀的小诗。
“团团黄雀,无食我黍。来栖梧枝,无有所宿。”
小黄雀呀小黄雀,不要偷吃我的粮食啊。请在梧桐枝上稍作歇息吧,我和你一样,今夜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啊。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周一要上夹子,所以周一的更新挪到晚上23:00了,感谢小可爱们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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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诀别
21
夜间风冷,扶游只穿着一身单衣,披散着头发,临风而立。
他的身后就是一轮圆月,月光清冷皎洁,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银光。
秦钩喊他的时候,他便微微偏过头,回头看去。
他的目光落在秦钩身上,弯弯的眼睛似笑非笑,秦钩自然也看不见。
祭台是石头搭建的,扶游跳下铜鼎,唱着歌,赤着脚,慢慢地走起来。
像是故意挑衅秦钩,他走在石台最边上,每一步都落在边缘。
偏偏他又走得不稳,摇摇晃晃的,像小孩子走独木桥。
底下人看着胆战心惊,秦钩尤甚。
百来级台阶的祭台,怎么会不高?
人真要是从上边摔下来,不死也要残废。
他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脚步。
他想要冲上祭台,直接把人给救下来,可是他又害怕自己冲上去,还没到最上边,扶游就跌下来,自己反倒来不及接住他。
杀伐决断的帝王头一回手足无措起来。
秦钩抬着头,借着月光看着祭台上的扶游,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心脏也像是被人攥住了,额头上沁出点点冷汗。
这时候,扶游已经走到祭台边缘的一半,再往前走十来步,就没路了。
秦钩才刚下定决心,要冲上去时,扶游却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停下脚步,再回头看了他一眼。
秦钩便被这一眼定在原地。
扶游朝他抬了抬手,让他站在那里,随后自己继续往前走。
秦钩又要往上冲,下一刻,扶游就抬起一只脚,踏到了外面空中。
他已然有半边身子是悬空的,不需要他再往外走,只要他没站稳,他就随时可能摔下来。
秦钩见他这样,连忙退回去:“扶游,扶游……别这样……”
他声音颤抖,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像铺天盖地的海浪朝他扑来一样,将他吞噬。
扶游收回脚,继续往前走。
秦钩只能在底下,紧紧地跟着他。
“扶游,怎么了?你怎么了?你跟我说,跟我说,谁欺负你……”
秦钩忽然想到什么。是啊,这世上哪有人欺负扶游?欺负扶游的只有一个人。
这时候,扶游已经走到了祭台的最外面,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秦钩已经彻底慌了神,扑上前:“扶游,扶游,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你别这样,我们重新开始,我们已经重新开始了……”
他扑倒在祭台下边,轻而易举地就给扶游跪下,推开所有要扶他起来的人。
像信徒追逐光明。
扶游身后一轮圆月更明。
他脸上波澜不惊,低头看向秦钩,才终于又开了口,却问:“我是谁?”
秦钩不解,还没来得及回答,扶游便自顾自地道:“我是小黄雀,我要飞出宫了。”
秦钩眉心一跳,只觉得不对劲,紧跟着,扶游又问了一遍:“陛下,我是谁?”
秦钩忙道:“你是小黄雀,飞来我这里……”
他从地上爬起来,双目猩红,张开双臂,企图接住他。
可是扶游却又喃喃道:“我是黄雀?不,我是扶游。春天到了,我要出去采诗了。”
他们离得远,底下的侍卫都听不见扶游说了什么,秦钩却听得真切。
他大喊道:“现在是夏天了!扶游,现在已经是夏天了……”
扶游恍若未闻,只是朝他笑了一下,轻声道:“陛下,冬天再见。”
他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像纯白的飞鸟划过漆黑的夜空,坠下祭台,发出最后的悲鸣。
可秦钩在那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在旁人听来,是“嘭”的一声巨响。
可是在秦钩看来,扶游就像是飞鸟一样,在他面前,轻轻巧巧地落了地,什么声音也没有。
秦钩恍恍惚惚的,只是循着本能冲上前,把扶游从地上抱起来。
可是他根本抱不住,扶游太轻了,轻得要化成一阵烟。
秦钩低头看他,直到水滴落在扶游脸上,他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哭了。
可是秦钩怎么会哭呢?
扶游身上的单衣也变得温热,他试图推开秦钩,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任由秦钩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
他泣不成声:“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扶游,你别走,我知道错了……”
不久之前,扶游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可是秦钩也没有放过他。
扶游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拍了一下他的脸,像是爱抚,其实他是想打秦钩的。
“呸。”轻轻的一声。
他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偏过头。
至死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秦钩来不及抓住他落下来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了张口,什么也喊不出来,只能发出野兽一般的悲鸣。
他跪在扶游身边,大哭着,大闹着,大吼着。
声嘶力竭,不知停歇。
*
一夜之间,宫中的红绸,全部换成白布。
可是秦钩并不让扶游进养居殿。
昨天晚上,他在祭台下边抱着扶游,一边哭,一边拢住扶游摔出来的伤口,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些古里古怪的药剂,要用在扶游身上。
他大哭大闹,活像是头野兽,谁都不敢上去劝。
天色微明的时候,秦钩又亲手把人给抱回来。
没有带回养居殿,而是进了养居殿前的青庐。
帝后成亲用的青庐。
红烛全部燃尽,留下一地烛泪,屏风床帐都是刺眼的红色,地上还散落着扶游穿过的成亲礼服。
恍如昨日,一片狼藉。
秦钩在昨夜与扶游共饮过合卺酒的案前坐下,把扶游也放在软垫上。
可是扶游显然坐不稳,秦钩便把他抱在怀里,让他靠着自己。
不肯让任何人靠近,连踏进青庐都不允许。
秦钩抱着扶游,捂着他的双手,贴着他的脸颊,试图重新把他捂热,想起来的时候,就拿起药片或者药剂,要给他用。
他当然不能接受,他才刚刚完全承认自己喜欢扶游,他才刚刚设想好和扶游成亲之后的日子,他已经打算重新开始了,扶游也答应了。
可是扶游为什么还是这么犟?还要用这种决绝的方式?
扶游有什么事情,明明可以跟他说的,可以跟他提的,可以像以前一样跟他闹,就是像上次一样跳湖也好。
他不明白,他根本不能明白。扶游明明已经答应了要重新开始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钩抬起头,于泪眼朦胧之间对上扶游了无生气的双眼。
秦钩登时怔住了,直击灵魂的叩问,像羽毛一样,轻轻地压在他已经过载的悲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