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哪个不知道,先皇后是被崔氏逼死,她的死,恐连先帝也逃不脱罪责。
一个夺人性命,一个冷眼旁观。谁也不比谁无辜。
时隔近三十载,卫韫玉的死,恍如当年旧事重演。
卫老太君心中明白,她的孙女,死的绝不会是如内侍口中所言那般简单。
可即便知道死因蹊跷,她又能如何呢?卫国公府无嗣,这些年来的昌盛全然仰赖当年女扮男装顶立门户的卫韫玉。如今她一去,留下满府的老弱妇孺,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老太君眼含愤恨遥望皇城方向,半晌后,终是无奈低首谢恩。
“老妇叩谢陛下隆恩!”卫老太君打落牙齿和血吞下,逼着自己强忍恨意。
卫韫玉的尸体被人从马车内抬出,卫老太君看着她疼爱多年的孙女了无生息的被人摆布,攥着身边老婢女的手,止不住的颤抖。
尸体被放入临时准备的棺椁入殓,她不忍再看,闭眸落泪。
长安风雪之中,一个人眼不能瞧见的身影立在卫老太君身旁,颤着手想要去给她拭泪,却发现自己只剩魂魄毫无实体,压根触不到祖母。
“祖母,孙女好恨啊!”她的声音满是恨意不甘。
新婚之日,死于枕边人一盏交杯毒酒,卫韫玉如何能不恨?
*
大雪飘飞,霜雪落满众人眉眼,满目素白中唯一的那抹红衣艳色消失在沉寂的棺椁之中。
下一瞬,卫韫玉的魂魄不受控制,飘向了让她身死其中的皇城内苑。
她魂魄重新回到了宫中,就停在了帝后大婚的宫殿,殿内依旧满是红绸,只是殿中的女主人,换成了旁人。卫韫玉无心去管新入主中宫的是哪家小姐,她的仇怨,只对那负心的皇帝。
强烈的怨念让卫韫玉来到皇帝跟前。
这时的皇帝已然喝的酩酊大醉,就醉倒在卫韫玉死去的喜床旁。
或许是人间帝王和寻常人不同,又或者是卫韫玉怨恨太强,此时醉酒的皇帝,竟然瞧见了她。
卫韫玉立在他跟前,从他眼睛中看到了自己。那是一身红妆嫁衣周身弥漫血色恨意的自己,全然不复旧时明艳模样。
从前的卫韫玉明艳灼目,生如朝阳,从不抱恨任何人任何事。
而此刻的自己,却是恨意怨念入骨,恍如厉鬼再世。
然而此刻的皇帝看着被他亲手灌进毒酒的卫韫玉死而复生般重新站在他跟前,眼中竟丝毫不见惧意。
卫韫玉望着他,一时竟道不明自己心绪,她说不清心中究竟是满腔怨恨,还是万般委屈。
“祁湮,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在新婚之日取她性命?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要骗她?她有太多不甘太多委屈,可此时,却只是望着他,眉目哀戚的问他究竟为什么如此待她。
祁湮似乎有些愣怔,他晃了晃脑袋,发觉眼前的卫韫玉并未消失,才拎着酒坛子起身。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祁湮抬手试图去触眼前人,却只探到一片虚无。
入手徒有虚空,眼前却是她的模样,祁湮轻笑了声,眉眼带着讽刺轻嘲,不知是对着谁。
良久后,他喃喃低语道:“哪有什么所谓缘由,不过是帝王心术利弊权衡罢了,怪只怪我的阿玉,过于赤诚。傻姑娘,下辈子,莫要轻信于人。”
卫韫玉看着眼前的祁湮,脑海中滑过这十余年的点点滴滴。
初见那年,她七岁,祁湮十岁。他赠她一串糖葫芦,同她道她小娃娃多笑笑才讨人喜欢。少年之时,卫韫玉女身曝光,祁湮为她瞒下,那时他同她说,欺君之罪又如何,只要他想护,必定能护她平安无虞。
转眼至今,她为他脱去战甲改换红装入宫封后,而他却赠她一盏交杯毒酒。
此刻的祁湮同此前许多次教导叮嘱她时一般无二,他一字一句告诉她,不该轻信于人,卫韫玉却忆起少年时他说的那句——“孤在,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何其讽刺,到头来伤她最深的,却是眼前的祁湮。
旧事在心头翻涌,让已经死去的卫韫玉仍觉心口绞痛。
一道声音突然在她的识海中响起——“宿主不必难过,你的命运不过是书中的一页注脚而已。”
随着这道声音,卫韫玉的魂魄被拖向卫家陵园。
宫中的人手脚极快,眼下卫韫玉的尸体已被安葬。她死的意外,可这墓碑却像是早早雕琢而成,做碑者似乎也是早已预料了她的死亡。
卫韫玉一眼便瞧出,这刻碑的笔迹,是当今圣上的字迹。
她备嫁之时,那人,已然在算计要她性命……
卫韫玉眼眶泛红,掌心紧攥。
崔氏要崔氏女入主东宫,而卫韫玉明摆着是祁湮的人。她若只是他房中人,亦或只是他的外臣,或许她能侥幸保住性命。偏偏,她在崔家人眼中,既是祁湮的女人,又是祁湮手中的刀。所有,他们留不得她。
而祁湮呢,在他心中,卫韫玉是特殊不假,可于他而言,比之江山天下,比之帝位王座,儿女之情,丝毫不值一提。
卫韫玉甘心献上东南兵权的那一日,便是祁湮答允崔氏要她性命之时。
她有东南兵权,若执意不肯入宫,未免她生了反心,他自然不能杀她。
而她甘愿褪去戎装换回女子身份,在这个世道,便意味着就此失去仕途永远无力掌控东南军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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