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卫韫玉,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思想有情意,从不是任凭他摆布的棋子。
他施恩于她,她还他情深,可这并不代表,她就对旁人没有感情,这感情未必是情爱,也可以是族人亲情,少时友情……
偏偏祁湮,不能接受。
他不能接受卫韫玉眼中卫氏族人家族利益重于自己,更无法忍受卫韫玉给祁陨的温柔善意。
她只该一心为他,凭什么眼里还看得见旁人?
祁湮的这般执念,自何时而生他早已记不得了。
或许是那日卫韫玉在他膝头落泪,或许是那一日明月高楼誓言允诺……
这场戏,这场骗局,不知是何时何地,惹得戏中人明知是戏,却陷入其中。
只是,他不知道。
不知道戏演的真切,是当真入了心,既骗了旁人,也骗了自己。
故事里原本的祁湮,在祁陨死后,皇位坐的异常稳当,十余年朝政稳妥,直至拔出门阀势力,他未遇一险是命定的君王。崔氏一门湮灭后,金陵的陈阙举旗反了,可陈阙师出无名,纵使打着为昔日旧主先帝九皇子复仇的名号,到底还是谋逆,况且祁陨已死,陈阙再如何也不足为惧。
祁湮御驾亲征,用了五年破了长江天险,尽收天下兵权。
陈阙死于阵前,祁湮马蹄之下。
那日金戈铁马,祁湮冷眼看着铁蹄之下的陈阙,猛然惊觉,这世间与卫韫玉与祁陨,与他们三人之间旧事相关的所有人,至此,都死了。
崔氏满门死了,陈阙死了……世间大抵再也不会有人提及祁陨和卫韫玉的名字了。
而祁湮,旧爱埋骨亲人尽死坐拥江山。
班师回朝那日,宫中大宴相庆,觥筹交错间,祁湮恍忽瞧见许多年前,宫中上一次大办宴席,那是他大婚之日,立在他身边的,是自幼年便相伴左右的卫韫玉。
可惜,她死在那一日满宫繁华,死在他手上。
祁湮苦笑饮尽杯中酒,抬眼时见宴下一女子,红衣明艳,笑眼弯弯。
醉眼朦胧中,他喃喃了句——“卫韫玉”。
记不清是卫韫玉死去的第几年,他将卫府庶女纳进了宫中,他知晓那女子的心机,因着那张脸,他纵容了她的心机,如她所愿,将其纳进宫中,也因着这张脸,他待她颇有几分特别。
后来呢?他借着这张脸回忆往昔,对眼前人也不吝啬。
宫中阴暗算计不知多少,那卫府庶女心机不浅,一步步在深宫之中走到最后。
祁湮偶尔醉酒,会瞧着眼前人眉眼出神,也曾在心中想,若是卫韫玉当年肯为妾入东宫,这段路,会不会她也要走过。
一步一步,舍去少女时所有懵懂,在宫中熬成心机无数的女子,至死都被困在宫城这四四方方的天际下。
自崔氏自缢而死后,祁湮的后位空了许多年,直到选定继承人时,他立了继后。
卫府庶女,成了他临死前的皇后。
可他,到死,都不知晓这位继后的名字。
史书工笔,祁湮是国朝中兴之主,他扫除门阀积弊平定东南叛乱,提拔寒门学子,选了大批庶族武将,史官待这位君王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他这一生,好似从无遗憾,又好似满是遗憾。
垂死之际,伴在身边的是继任君主的母后,卫氏女。
他问她,记得许多年前的卫韫玉吗?
她答——“记得,姐姐啊,是个生不逢时的可怜人。”
是啊,生不逢时。
可为什么啊?为什么当年的他,让她生不逢时。
垂死之际,一生偏执的祁湮,竟落了滴泪。他眸光混沌,瞧着那泪珠,心中想着,不知人死之后,是烟消云散还是去往碧落黄泉。
如果不曾烟消云散,不知漫天神佛,可否允他,看故人一眼。
祁湮昔年从不敬畏神佛,先帝临终之时,他于先帝病榻前立誓,说此生断不会做同室操戈之举,绝不会伤幼弟性命,若有违誓,神佛皆弃,孤寂而死。
彼时不畏神佛,立誓毫无顾忌。
未曾想,这一生,到底是应了当日誓言。
神佛皆弃,孤寂而死。
第45章
“太医,陛下他,还能有救吗?”崔太后稍稍平稳心绪,忐忑问身旁太医。
太医头垂的极低,微微摇头,请罪道:“这一箭伤了陛下心脉,且有剧毒,莫说眼下并无解药,纵使有解药,心脉遭受如此重创,也是无法保命的,老臣无能,至多为陛下吊着两日的性命,太后您还是早早准备吧。”
这太医言下之意,是在提醒太后,要为皇帝驾崩准备后事了。
他此言一出,太后脸上血色全褪,只剩煞白。
突然,那床榻昏死过去的人,有了动静。
祁湮撑着龙榻边沿,猛地侧身吐出一口黑血,竟醒了过来。
“快,快为陛下把脉。”崔太后赶忙示意太医上前。
而刚刚苏醒过来的祁湮,垂手在床榻上,抬眼望向身旁的人。
他眼眸混沌沉凝,丝毫不像此时本该二十来岁的祁湮,反倒是像极了话本里,那个垂老的帝王。
旧事与今生在他脑海里翻涌,最终凝成完整的记忆。
太医为他探脉,这一探,心便凉了。
皇帝醒来,不过回光返照,这脉象,是已死之人的脉象,毫无生机,眼前的皇帝,怎么会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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