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醉有时醒 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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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宁无忧和师父谈了很久。

当初订婚的时候,他想着不久就要和大师兄私奔了,和天之道的婚事无需顾忌什么,说到底,谁都知道天之道才八岁,这婚事要到很久以后呢。

如今他大概劝不动大师兄私奔,留在道域,就要考虑将来的事,天之道很好,虽然还是很小,但心思澄净明澈,将来一定前途无限。

最坏的情况,天之道会对他提一提退亲,那时候他只希望师父能够答应。但若是天之道没有提亲,什么时候天之道明白这件事了,宁无忧也会直言道明。

“我想他不至于恼羞成怒……他和寻常人不大一样,”宁无忧喝了酒,杯子放在桌上:“师父……我不想嫁给他,他比千金少还小,这些日子我都把他当弟弟看……”

“这婚事是神君提的,你可知道他为何会提?”

宁无忧埋在手臂里,闷闷道:“因为我是地织……”

“傻孩子,自然是因为你是地织,也因为天之道赢了天元抡魁,老头要保住他,就要两面抹一抹,表面看得过去。”织云翼叹道:“你们这些儿女情长,瞒得过什么人,剑宗的人为何不提,自然是你心里如何想,于大局无关紧要,至于天之道……等他年纪大了,师兄弟有没有这么亲近,也难说了。”

宁无忧抬起头,酒熏晕了他的理智,却没有熏坏了他的脑子:“那天之道不是很危险?啊……宗主不宗主是剑宗的事,神君,那可是道域的事。”

“替天之道说亲,就是变了法子弥补他。”织云翼摇了摇头:“你若不肯,剑宗宗主就该头痛了,原本这也是个拖时间的法子……退亲的事,不必急于一时,未见得天之道真能活着来娶你。”

宁无忧摇了摇头,不敢想象那幅画面,也许将来天之道长大了,知道了他和西风横笑那些事,那夜不见得如何。天之道一向不太钻牛角尖,这件事未必是个打击,叫他觉得颜面无光,但若是哪一天意识到周围人有这么多弯弯绕绕,那还会和现在一样,不通世俗,坦荡舒怀么?

那自然就不同了。

宁无忧将心事向师父坦白,本以为最坏就是被师父教训一道,其实他虽是刀宗里金贵的地织,本性却没那么娇弱,别人骂他几句,他虽然低头不辩,多半只是为了省了麻烦,但要叫他心里难过,也只有那几个人说的话他才格外入耳。

不料师父却浑不在意,还说剑宗也不会在意。神君归属才是大事,天之道的生死,于天之道也是大事了。他这个稀里糊涂挡在中间的地织,只需继续规规矩矩,做好表面功夫,一切皆要看命运如何安排了。

宁无忧忘了问师父,万一真的要到那一天该如何,他飘飘荡荡,游魂一样走出去,回了自己院子,往自己的床上一趟,长叹一口气,抬手遮住了眼睛。

还是去当大夫吧……当个大夫简单多了。

初夏雨后,宁无忧穿过小路,站在近在咫尺的月亮门前,发觉这附近粉刷过了,刷的很白,他听见幽幽的排箫的声音从屋顶洒落,就像湿润的树叶上落下许多雨水。

“天之道——”宁无忧朝屋顶上面喊了一声。

“你上不来么?”天之道坐在屋檐上说,这倒不至于,宁无忧碍于身体不是练刀的料,刀宗刀法学的不如何,但是内力还是扎实的,轻轻一跃就上了屋顶,屋瓦一片片铺着,天之道坐在屋脊上,拿着排箫默然看过来,宁无忧停下来小心的说:“嗯……怎么没有酒?”

“你想喝酒?”

“坐在屋顶,很适合喝酒。”宁无忧走到他身边:“上次我来时你闭关了,正好祝你又有精进。”

“我不是闭关,”天之道顿了顿:“有些事想不明白。”

宁无忧愣了一下,原来如此,上一次是不太想见他,天之道又举起排箫凑到了嘴边,显得有些萧索,却无多少沉重。

宁无忧歉然道:“抱歉了,对不住,既然如此,今日我先走了。”

天之道心里,很不愿意他走,但不知为何,他又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宁无忧走到屋檐边上,一跃而下,天之道便看不见什么了,只有不远处的树影摇摆。

这又是什么,为何一个人来了,走了,他看着这片天空便不复平静了。天之道隐隐约约觉得应该问一问宁无忧,这人当初狼狈失态,一点也没有今日的温和安宁,又或者说今日格外放得开了,连从前那隐隐约约的哀愁也淡去了不少。

“宁无忧——”天之道突然说:“你的书还在我屋里。”

宁无忧的声音传来:“无妨,下次再拿吧。”

天之道又坐下去,坐下去拿起排箫,胡乱吹了几声。不知过了多久,宁无忧的声音从屋下传来:“你今日脾气好差,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

天之道沉默了一会儿,跳了下去。宁无忧微微笑着,那样子看起来颇为可恨,过了一会儿,宁无忧说:“我要去几个村子给人瞧病,你一起去的话,鞋子衣服最好换一换。”

初夏时节,田埂还湿,鞋子上不多时沾上了许多泥巴,便不够轻飘舒适。宁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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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带的药箱里还有一把竹篾,就为了刮走泥土,他让天之道坐在石头上,想替天之道刮了,被天之道拒绝了。

“再往前面走一阵就到了。”宁无忧好声好气的说:“生病的人,脾气一般不会很好,你不要和他们计较。煮药要花一些时间,有些孩子可能会缠着你玩……”

天之道捂住耳朵,宁无忧笑了笑,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油布裹了的糖,天之道无语至极,推开了他的手。

之后,宁无忧便没空再管他了。

他们走到一户人家,宁无忧敲了敲门,熟门熟路给那户人家里的妻子看诊。看诊看到盏茶功夫,村子里别的人也络绎不绝,渐渐把屋子堵得难进难出。

等这户人家完事,宁无忧又赶紧去了其他几户,把脉,问症,开药……一个村子下来,几个时辰就没了,等到宁无忧要走时,才发现天之道不知何时出去,找了棵大树,睡在树叶掩映之间。

一条衣带长长垂了下来,枕着手臂的天之道,从树叶摇动的影子间投下目光。宁无忧站在树下,握拳轻轻咳嗽一声,天之道还是没动静,他就不再提醒,站在阴凉下望着远处田埂绵延。

不知过了多久,天之道撑了一撑,微微一个侧身轻快落在树下。宁无忧微微一惊之下,天之道已经站在他身边,声调古怪:“唔,我让你等了很久?”

宁无忧微微笑了:“怎会,我正看风景看入了迷,走吧,该回去了。”

天之道看了起来。

屋子里又恢复了沉默。

无论是谁问出的时候,任寒波还在闭目休息,原来这个人睡着的时候是这么安静,不动不言,神色还有些严肃模样。

烛花忽然一闪,陷入了黑暗。任寒波倏然睁开眼,神色冷淡的扫过周围,一瞬间,他的体内便因枯索的真气泛起反噬的寒冷,寒意流转之下,任寒波忍不住抱住手臂。

“凝真?”

苍越孤鸣站了起来。

任寒波低声道:“没什么,无需担忧。是不是该送我下去了?”这样看了几个时辰,也不说话,不如让他回去呆着。

“孤是苗王,”苍越孤鸣淡淡道:“让你留在身边,原来也不难。”

任寒波一时没有言语,苍越孤鸣推开椅子,走到了他身边,任寒波一阵哆嗦,触手就是冰冷,苍越孤鸣握住他的手,内力传入其中,过了片刻,只听任寒波低声道:“留我在你身边,你会后悔的。”

让你走,孤会更后悔。苍越孤鸣在心里低声回答,缓过了这口气,任寒波被他拉了起来,苍越孤鸣指了指屏风后面,道:“明日孤与军长有事要议,今日你就在此度夜。”

说到了铁军卫,任寒波心中一动。

屏风后面有一处小床,铺了厚厚的被褥,睡过这样的被褥,再去地牢就很难习惯了。任寒波又看了一眼苍越孤鸣,这么小的地方显然是不够两个人的:“地牢更安静。”

“地牢里有人,”苍越孤鸣道:“你不必太惦念。”

任寒波不由笑了,道:“原来如此,只见新人,不见旧人。”他刚刚说完,苍越孤鸣也微笑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凝真,孤喜欢看你笑。”

这一夜任寒波没睡好。

比起上一次在地牢里,苗王变得不同了。他说不明白那种不同在哪里,短短几日……十几日……还是一个月,任寒波眉头渐渐紧皱,翻了个身,铁链又一阵闷响。

的。

离火无忌贪上喝酒,是半年后的事。有一天,他把房门关紧了,喝得晕晕乎乎。第二天晚上有弟子伤了脚,来拿金创药,才发觉师叔喝醉了酒,在屋子里呼呼大睡,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但喝酒这事,倒是让千金少松了口气。

打这一日之后,每隔一个月,离火无忌就喝醉一次。他怕误了事,那一天便特地交代了别人,喝醉了也就在屋子里,千金少曾想陪他喝,离火无忌却不肯要,说:“再怎么你也喝不醉,一起喝酒,岂不是没完没了,少来。”

千金少便知道,二师兄原来还是那么伤心着,只是渐渐好了。伤口好起来,比挨着的时候还要痛些。于是他便当不知道,别人再说起来,只是笑着说:“啸刃峰别的不多,酒鬼最多。”

骆千秋和姚百世下山去了,涂万里想着新年要不要回去,很是烦恼。金刀仙翁想让心爱的弟子在这个新年默默用功,超过宗主,将来一举当上新宗主,每当这个时候,涂万里就沉默。

他比两个师兄多一点矜持,这么荒唐的话题,还是会有所保留的。

但别的上面,在神啸刀宗固然有时间练刀,好过回家要迎亲送友的麻烦,但是……

两个炮仗在外面炸响,一阵小孩子笑声,涂万里皱了皱眉。他没有呵斥外面的弟子,大过年的,外面都是这样的声音。

“这个没响,是哑炮了?”一个说。

另一个说:“可别看,炸了怎办,宁师叔交代了的。”“怕什么,你怕你躲开!”

希希索索,涂万里忍不住了,推了门就要出去驱赶,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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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寒雨站在两个孩子身后,欲言又止,这怂样惹怒了涂万里:“戚师兄,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努力控制,还是说得阴阳怪气。两个小弟子赶紧正经起来,戚寒雨微微笑了:“万里师弟,我……我只是路过。”他看着那两个小弟子,神色很柔和。

涂万里道:“在这里放炮,烧了怎么办,宁师叔没交代吗?”

两个小弟子苦着脸,戚寒雨赶紧往前走了一步,道:“快回去吧。”

夜里的雾气白蒙蒙的,涂万里的无名暗火也被这雾气悄悄模糊了,戚寒雨低眉耷眼的走了,他就该这样子,又叫人讨厌,又叫人看不起,涂万里转身去了。

这一夜雾气来得很突然,可离火无忌惯于啸刃峰往来行路,下山时也没有慢了多少。

长孤溪太远了,他约了一个不那么远的地方,可这一次,霁寒霄比他来得还要晚一些。起初,离火无忌以为是雾气太大,有些后悔约得远了,可血腥气和雾一起飘来,他本该摆出薄情的面目,将东西托付给霁寒霄就走,到底心里还是颤了一颤:“霁师兄,你来了。”

霁寒霄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

离火无忌将怀里的药扣在手心里,道:“你去看过云儿,怎么还会受伤?”归海寂涯这样的胸怀,总不会过几年再来为难霁寒霄,他伸出手,刚把瓶子递过去,反手扣住了霁寒霄的脉搏,霁寒霄冷笑一声:“谁要你可怜我!便是路上一条狗,你都要问一问是不是?”

他这样骂,离火无忌一时哑然。霁寒霄趁机又捏了捏他的手,才说:“儿子归了归海寂涯,剑宗要是薄待他,我必不罢休,打得他这个宗主面上无光。”

离火无忌叹了口气,道:“过年了,你少说这些话吧。里面有个红包,是云儿的压岁钱,你与他好好说话,莫要……”他不说下去,霁寒霄已经有几分不耐烦了,冷冷道:“莫要惹他生气是不是,谁是老子,嗯?”

与霁寒霄一见到底不欢而散。如今四宗来往还算正经,但总不比多年前那样走动了,离火无忌在附近村子里借了一夜落脚,等到天亮时才回了长孤溪。

给苍苍的压岁钱,早就捂好了。不过这压岁钱本来又是压祟,图的是个好兆头,今年星宗大概也会给,只是不知道苍苍是不是从颢天玄宿那里接过来的。

那个聪明的星宗师兄,看着苍苍的时候,难道不会想一想么?

离火无忌捏着红包,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恼怒,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因着千金少把他劝回去了,这两年不得不说,到底好过了不少。

好过的时候,当年的委屈也能看淡一些。到底走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是全无过错。

在长孤溪住了两天,离火无忌还是去了一趟星宗山脚下。等了一夜,丹阳侯来了,只是他也忙着星宗过年,脚不沾地,拿走了离火无忌准备的红包和肉干、蜜饯、衣服和玉佩,皱了皱眉:“只为了送这些,还专门走一趟。”

离火无忌不敢太得罪他,只得忍气吞声道:“我想见一见苍苍才来的。”

丹阳侯嘴角刚起了一点弧,忽然又收了:“我知道了,你三月再来吧。”忽然又道:“三月路滑,到四月。”这样竟然是走了。

霁云过年换了宗主叫人给他和飞渊定做的新衣服,可里面的内衫略有些紧,飞渊看了倒有些笑他:“你爹送来的,难道是他自己做的?”霁云脸上一热,道:“我怎么知道。”但因为是爹亲特意送来的,他便觉得稍有些小了也是无妨,把别的衣衫都收了,还把送来的药分了一半给师姐。

仙舞剑宗很热闹,晚上喝酒时聚在一起放烟花,飞渊看着看着就飞上了墙头,归海寂涯眉头一皱,就要说话,旁边执剑师不失时机的递过来一杯茶水,顺利的救师妹于唠叨。

戚寒雨洗好了碗,西江横棹在屋子里等他。

酒是温热的药酒,西江横棹喝了几口便不喝了,戚寒雨以为他喝不惯,解释道:“这是二师叔酿的……”他又忽然停下来,偷偷看了爹亲一眼。

唉,傻孩子,既然是二师叔,你爹怎么会不知道。千金少若是在这里,必然要说这话来。但这一刻的千金少,坐在屋顶上,接过了硬硬的纸包、

“新年新岁,万事顺遂,处处平安。”离火无忌坐在他身边:“师弟,又一年了。”

是麦芽糖。

麦芽糖是甜的,压岁钱是响的,烟花忽然飞向夜空,好似美梦将夜色照亮。千金少喝了一大口酒,酒囊递过去,离火无忌接过去喝了一口。

新雪飘然而落。

离火无忌望着月亮,轻声道:“明年定是好过今年。”

往后年年,都好过从前。

竞日孤鸣断断续续养了半年的伤。

他不似从前有内力护体,咳嗽起来是真的咳嗽,亏空也是真的亏空,一时半会儿还没练起原来的功夫,便成了个病歪歪的闲人。

可这个闲人,竟然很有几分骨气,不肯让人瞧出来。

卢秤镜教小元,俨然不再是当年的那般好好先生,竟然很有些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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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元对先生仰慕崇拜,哪怕先生跟一个男人做了夫妻,在山野里隐居,小元也觉得是这个世道没给先生光明正大成亲的路子,是世道不好。

竞日孤鸣去了几趟采药人的家里,日渐学会了怎么买卖老参,又到了怎么弄来贵重的好药。

作为一个博学的书生,卢秤镜毫不吝啬的跟他分享了如何找到药材的地理知识。

从前和千雪到处玩乐,并没有什么一定的去处,其实千雪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大夫,如果他们一起去采药也很合情理,但是那时候都很年轻,乘着春色到处玩乐远远比过日子要紧。

如今就不同了,走到一半下了雨,卢秤镜就赶紧催着身边人去树下,又解下了带来的伞。

“这样大的雨,遮与不遮也没差什么。”竞日孤鸣柔声说。

卢先生粗暴的把他拉过来,挨在自己肩膀。

伞罩着两个人,竞日孤鸣哎呀了一声,起了玩笑心思:“不如书卿抱紧了我……”我来举着这伞。

话还没说完,卢秤镜挪出了一只手来,挨着他的腰轻轻一揉。

竞日孤鸣心生诧异,怎么这人就知道了,卢秤镜一边揉一边说:“这雨下不了多久,停了我们就去山上,雨后星野一定绝世无双,今夜晚些出门去看。”

竞日孤鸣按住了他的手。

装腔作势正当其时,但他突然卡壳,卢秤镜稳稳的举着伞,一动也不动,只声音如贴着竞日孤鸣的耳边一般:“一到下雨,你这里就难过是不是,不要以为我瞧不出来。”

竞日孤鸣轻轻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耐心的猎人,苦心的农人,是花了许多心思养花的匠人——情投意合之事,早已不做指望了,但柳暗花明,一程又一程,又来到手里了。

上了山,闭了雨,那双春水一样温柔淡然的眼睛有了涟漪,频频看他。

竞日孤鸣喝了参汤,这些天他已经不抱怨难喝,因为卢秤镜真的准备了糖和蜜饯,他不喜欢那么甜,也没习惯这么甜,好似不是他这种人过的日子。

卢秤镜见他喝完了参汤,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竞日孤鸣抓住他的手,按在胸前:“小王……单某的这颗心,先生瞧一瞧,如今都是先生的了。”

卢秤镜笑了,凑过去,竟然听了一会儿,道:“王爷惯会糊弄我,明明只有八九分。”

明知此事无法争辩,竞日孤鸣还是委屈的说:“还有一分,先生漏听了不成。”

“月满则亏,我倒觉得八九分正好,”卢秤镜说:“太执着的感情没有好处,我只要八九分,也以八九分还你,剩下的,换个长长久久吧。”

雨后的夜空别有一番滋味,卢秤镜采了药材,拉着绳子上了山崖,竞日孤鸣在上面等他,竟然没有笑,也没有愁眉之色。

卢秤镜道:“肺腑怎么了,想咳嗽就咳出来。”竞日孤鸣低声道:“还好。”

卢秤镜拉了他的手,要回到屋子里,竟然没这么矜持。药材装在了竹箱子里,卢秤镜低眉垂眼的收拾完,抬起头看了一眼。

竞日孤鸣坐在床边,竟然有些茫然。

这世界,大把的日子和夜晚,都是如此。没有目标,没有意义。只不过是一程又一程,叫你孤影相伴,卢秤镜怜惜大起,又觉得竞日孤鸣这样去想一想,他该让他有这样一些安宁的回味。

于是卢秤镜也静下来,假装还在弄衣衫和鞋子的尘土,但竞日孤鸣回过神来,道:“先生又知道了。”

卢秤镜道:“你在我身边,我日日夜夜看着你,怎么会不知道?”

竞日孤鸣失笑:“当年我最羡慕千雪的,就是你日日夜夜看着他。”

这句话说起来,卢秤镜和竞日孤鸣都是一愣,卢秤镜叹了口气:“你那时实在很孤独。”

竞日孤鸣想起了那坛子圣贤寂寞,卢秤镜已经走了过来,把外衣和鞋子都脱下来,露出疲惫之色,竞日孤鸣看着这人走过来,微微倾身亲了亲他的鬓发。

“你还不习惯,是不是?可人间的好滋味就是这般,明天我们会一早一晚醒来,趁着不冷不热的天气下山,小元一定很高兴,还要缠着你教他下棋。”卢秤镜嘴角弯了起来:“竞日孤鸣,你今日无所事事,明日也是,这一个月都是,只有好事,没有苦事……且慢慢过着吧。”

这一夜,竞日孤鸣睡的很沉。

第二天卢秤镜先醒了,去厨房做饭,等他停当,竞日孤鸣还在睡觉,不管这人带了多少面具,在他眼前还是一个人。

竞日孤鸣睡着了,卢秤镜趁机坐在床边饱览美色,这人从前是可恶的,可恶的时候还是很美。但现在住在他心上,只有美,美得让他忍不住享受这一刻。

野外有野外的不便,虽有小屋寄身,过了半个月功夫,竞日孤鸣的下巴竟有些胡须冒出来。

他正在努力适应新生活,比如没有人前呼后拥,比如麻衣粗布磨得皮肤发痛,比如没了真气之后走一阵路还要歇几刻,长出胡须可不比那些麻烦,何况他也看不见。

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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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的是卢枰镜,起先,他只是多看了几眼。

之后,他就要忍住少看几眼,虽说北竞王色若春晓之花,但他若为了一点眼福非要如何,那可不是长久过日子之道。

等到胡子再长一点,卢枰镜受不了了,他觉得自己好像为自己选了一条曲折而不划算的道路——既然是长久过日子,那忍着不说就不是什么好办法了。

“王……”卢枰镜忽然收声。

不远处有人正在走来,也是奇怪,这样的荒郊野岭,来得倒是很快。

那二人竟是一对男女,年纪不过三十余,卢枰镜看着二人,二人也早已注意此处,女子秀美雍容,男子也是玉树临风,只是眼前似有什么妨碍,搭着女子的手臂缓缓而行。卢枰镜下意识微微侧身,竞日孤鸣却是低声咳嗽了一声。

黄昏日落,光线不足,那男子倏然微微转过头,侧耳微动,柔声道:“诗儿。”女子微微一怔,笑了一笑,那男子丰神俊秀,观之不俗,却似乎有些不足之症,转向竞日孤鸣:“二位,借问此处可是祝融峰?”

“正是,”竞日孤鸣微微一笑,道:“天色已晚,两位若是不弃,可以往前再走二里,有一木屋足以落脚稍歇。”

男子微一怔忡,笑道:“多谢先生指点,还不知两位如何称呼?在下别小楼,这是吾妻李剑诗。”

“在下单小楼,这位是,”竞日孤鸣略一停顿:“卢先生。”

因着天色日晚,李剑诗和别小楼匆匆而去。

卢枰镜神色淡淡,在山上绕行片刻,就走入一处洞穴,竞日孤鸣不快不慢走在他身后几步,只是入了洞穴,卢枰镜也担忧他看的不清楚,取了火折子来,这条小路几无人知,出了山洞,月明天南,竞日孤鸣忽然柔声道:“先生何故不快?”

卢枰镜走在前面,闻言略顿了顿,道:“如今你……我的武功,实不如方才那两人。”

竞日孤鸣不由笑了,道:“我见那两人倒也郎才女貌,想来是不会仗势欺人。”

卢枰镜微微撇过头,松了口气,道:“前面便是我说的温泉了,一会儿……”竞日孤鸣还在看着他,一时竟然未接上话来。

在山上月余,虽然偶有沐浴,自然比不上从前精细。卢枰镜特意准备了木勺,舀了水为竞日孤鸣打湿头发,一时间心里眼里便都是眼前人了:“这里下去半刻是我从前歇脚之处,前几日我来收拾了一番。沐浴后不可受凉,免得伤了身,不若我来……”

竞日孤鸣泡的身体发热,卢枰镜说什么都很模糊,等到他低下头来,头发披散,热水浇得闭上眼睛,那双手便摸索了上来,先摸了摸胡子。

原来如此,竞日孤鸣忍住浮起的笑意,只装作不知。

卢枰镜用准备了的皂角搓出了泡沫,手疾眼快的把胡子刮了去,才松一口气,假模假样的为弱不胜力的情人沐发。

他握住了一握青丝,缓缓揉搓,微妙的好似情事里交缠一般,连心脏也跳得不知了。竞日孤鸣起初只是顺着他,后面却是轻轻喟叹,慢慢沉进了池子里。

卢枰镜柔声道:“我今日见那对夫妇玉貌花容,恩爱情笃,难免想起你说的那个……才有些不快活。”

竞日孤鸣在水中动了一动,几个泡泡冒上来,卢枰镜连忙拽了他一把。

不料竞日孤鸣反手扣住他,五指相扣之中,卢枰镜沉下水去,眼睛紧紧闭着。

火光照亮了狭小的屋子,卢枰镜把晒得干燥的兽皮做的毯子盖住了竞日孤鸣。

因泡了温泉,竞日孤鸣竟然早早地困得不行,上岸后半闭着眼睛,叫他一路牵了回来。卢枰镜原以为是自己体力更好,但见竞日孤鸣似乎睡得十分绵长香甜,一时间也不做他念,把铺盖都整理了,又点燃了炉子,坐上一只药壶,将人参切了片,投入半温的药壶里去,又撒了一把粮食平和药性。

且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卢枰镜盘膝运气,将内功心法走了一回,只这一回,疲倦之意尽消。此时再看竞日孤鸣,竟是微微蹙眉,不胜痛楚之色,卢枰镜一怔,情不自禁去抚他的眉头,却被竞日孤鸣抓住手腕,低低道:“母妃……”

似有一点若有似无的泣音,十分恻然。卢枰镜一时沉默,他只坐在那里不动。

有时,他也怀疑自己能不能真的忘记过去的种种,但爱和恨不能同时拢在手里,他说服了自己,到底选择了对前尘轻轻放过。

这个笑颜如花的男人心里有无穷无尽的憎恨和不甘,不被人看出来是一种本事,是一种从幼年就不得不学会的本事。

卢枰镜暗暗想:如今才八九分好,只怕再过一些时日,他恨不得要用十二分的力气去怜爱这个要命的男人。

清醒一点,莫忘了他曾是多么可恶。

可那可恶,如今不也消磨得干净了吗?

心里种种念头交织,卢枰镜到底控制住了自己,把手抽了出来,去看药壶里熬着的滋补的粥。

外面天也亮了,这几日秋高气爽,如果不去采药,下山找个地方窝着,日子也很好过。

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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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螃蟹很肥,也不知道小元念书念得如何,竞日孤鸣若是喜欢,附近有些部落的祭典很热闹,他们还能混进去享乐一番,若是他不喜欢,那么就去偏北的地方尝尝那里的桂花酿。

卢枰镜把药粥和小菜都准备好了,竞日孤鸣还没有起来,他擦干净了手,很有些疑惑,走到了铺盖旁边。又下意识的捞起一束头发——昨日擦的半干,难道还是着了寒。

“书卿”,陪小王再睡会儿……”

卢枰镜愣住了。

半晌,他缓缓吐出了口气,到底还是顺着那人耍赖一般的力气,小心的脱了鞋子和外袍,才一躺下,一只袖子覆在他脸上,手指从鬓发边摸索。

卢枰镜心里一颤。

“如今除了书卿,”竞日孤鸣声息轻如薄烟:“小王是一无所有了。”

卢枰镜刚要说话,竞日孤鸣忽然笑了:“先生莫急。我是想说……”

“直到今日,”他又说:“我身边才有了一个人交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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