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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 Ch8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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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开口时,宁桐青全力克制着此刻内心真实的情感,即便如此,他的语调还是难免有了变化:“那你还记得写的是什么吗?”

这是一个多余的问题。但如果不放缓对话的节奏,宁桐青觉得自己也许会控制不出自己,一股脑地将这瓶子的下落和盘托出。

可展遥或许还是看出了宁桐青的异常,他困惑地望了宁桐青两眼,同时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一脚,轻轻摇头:“我不记得了,我连盒子里装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爸骂了一顿。”

瞿意这时笑起来,指着展遥接过话头:“展晨爸爸很喜欢那个瓶子,平时连盒子都爱护得很,展遥小时候太淘气了。没做什么好事,当时家里事情多,没人顾得上他,幸好只是刻了字,要是失手砸了……”

她的笑容里隐藏着后怕和苦涩,又迅速抹开了:“我只记得是辛弃疾的一句诗还是词,具体的你要问展晨。”

展晨看了看妻儿,又转向宁桐青:“落日古城角,把酒劝君留。长安路远,何事风雪敝貂裘。散尽黄金身世,不管秦楼人怨,归计狎沙鸥……散尽黄金身世,就是这个。”

没想到会从展晨口中听到这六个字,宁桐青不由得眼热。他掩饰着喝了一大口已经凉下去的茶,让心口的那阵热气也凉一凉:“卖给谁了?师兄知道吗?”

展晨摇头:“我出院之后才知道已经处理了。我爸走之前,都再没提过家里东西的事情。瞿意知道,但是她也从来不告诉我。”

瞿意低头,轻声说:“爸爸不让说。我答应过他的。而且我也不知道具体下落,那天我从医院回来,他就是给了我一个存折……”

展晨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桐青,当时的我啊,就是这个痴儿。”

宁桐青忙说:“这叫什么话?天底下的东西,如果能换回来命,那就值得。如果当时危难的是您父亲,展师兄肯定也会做一样的事。既然是这样,有什么难以释怀的。”

“当然不一样。我只有一个父亲,可我爸爸却不止我一个孩子。”展晨垂眼,“他是看展遥太小,怕我手术失败活不了,还想给瞿意和展遥留一笔钱。所以他确实是个偏心的父亲。”

宁桐青还是说:“那也值得。不信您问问瞿师姐,问小十。”

“惟有经历生死之事,父母子女可能才会心意相通。有的时候生死也不能。我的命是父母给的,却不能把命给父母,这世上再没有更不公平的事情了,你说是不是?”展晨长叹一口气,终于还是又笑了,“不用你来安慰我了。多少人因为身外之物而死,多少身外之物又因为人粉身碎骨。我爸爸卖了心爱的东西,多活了这些年,本来以为省了她一点眼泪,没想到让她全用汗来还了。”

听到这里,瞿意忽然起身,头也不回地望卧室去了。

宁桐青喊了一声“瞿师姐”,瞿意没理,连门也合上了。见状宁桐青又对展晨说:“……瞿师姐生气了。”

展晨撑着桌子站起来:“我去看看她。”

因为宿疾,他走不快,从客厅到卧室这一段距离在宁桐青看来都走了很久,让人看了心里十分难受。等卧室的门再次合上,被留在客厅里的两个人仿佛终于想起对方的存在似的,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好一阵子,展遥闷头闷脑地开了口:“……他们都不和我说这个。好多事我不知道。”

宁桐青又看了一眼展晨卧室的门,才伸手摸摸展遥的头发:“不知道没关系。你爸爸说得对,东西和人的关系就这么回事,现在的结局已经是最好的了。”

展遥忽然抬头:“你之前见过这个瓶子,对不对?”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宁桐青,而被这样一双年轻而清澈的眼睛牢牢盯着,宁桐青无法说谎,反问得有点狼狈:“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不知道。直觉吧。你看到照片的时候,不大对。不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东西的表情。”展遥继续盯着他,不依不饶地问,“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事已至此,宁桐青点了点头:“嗯。”

展遥双眼一亮:“在哪里?”

“我不能说。”

展遥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

宁桐青拉住展遥的手。年轻人的手很暖和,手心有薄薄的趼子。

“因为这是规矩。匿名买下的东西,只要主人不说,经手人就不能告诉别人。它很好。没有碎,新的主人非常爱惜它。”

展遥沉默了:“你也认识新主人。”

“是。”

“那你不要告诉我爸和我妈。”

“不会的。”宁桐青摇头,“我也不应该告诉你。但我不能骗你。”

展遥飞快地亲了一下宁桐青,抱了一抱才松手:“我已经不记得它的样子了。我连爷爷的样子都不大记得了。可你见过它,真是太好了。”

宁桐青在客厅里等了一刻钟,展晨和瞿意还是没出来,于是他干脆和展遥一起把所有的碗都洗了,然后悄悄地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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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遥送他下楼,但话出奇的少,也不缠人,送到车边挥挥手,不等车子启动就转身上楼了。他的沉默让宁桐青有些挂心,车子开出去没多远,又专门停下来,给他发了条短信,提醒他:展师兄身体不好,你注意他情绪。这几天我都在,随时能过来。

到了酒店外展遥的回讯到了:没事的。我爸妈说不该让你洗碗。我挨骂了。

你是不是缺心眼?告诉他们是你洗的啊。

因为你洗得不干净,他们才发现的。

宁桐青还是没有放弃最后一点无谓的反抗:你说怎么样送个洗碗机才能合情合理、不会显得太突兀?

展遥懒得理他了。

回到酒店房间后,宁桐青第一时间打开电脑,给程柏写邮件。可写了满满一页后,他又删了所有的字,和衣倒回床上,许久都还是觉得如在云端,不知道从何处落脚。

那只五寸瓶他们是从瑞士的古董商手上买下的,它没有拍卖纪录,几经转手之后,早已无法考证展晨的父亲把它卖给谁了,又卖出了什么价格,唯一能知道的是,卖瓶子的钱确实救回了展晨的命。

而另一只记着“照我满怀冰雪”的瓶子的轨迹则清晰得多——程柏的祖父在沦陷中的香港买到了它,二十年后在伦敦拍卖,又在十多年后的东京重新拍回来。

宁桐青想起当初和程柏还试图考证过谁是那位题字的“平心堂主人”,他们翻遍了各种古籍、资料和拍卖纪录,到底还是一无所获,那个写着一笔好字的人,也是历史河流里又一个无关紧要的秘密。

当时程柏说:“也许他有一个情人,这是他们定情的信物。”

宁桐青反驳了他:“中国人不用瓶子做信物。”

“谁又知道呢?反正它们都留存下来了,连盒子都在,这太奇妙了。我的爷爷买下来它来时,我相信他肯定不知道这会是一对。”

那时的他们绝不可能想到,这“奇妙”根本不是开端,也不是结尾,不过是这一对有着超过千年寿命的瓷瓶所见证的世事中,极其短暂的几个阶段。

宁桐青又想,他是应该找个机会联系程柏,告诉他这个瓷瓶经历过的一段故事,然后取得Blanc先生的同意,再把这一对瓶子的故事也告诉展晨。

这样做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可宁桐青觉得他应该这么做。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也很突然。以至于事后宁桐青会想,宁可它永远不来。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办公室外头的蝉鸣吵得简直无法无天,宁桐青接到了程柏的电话。

听到程柏声音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电话那边的人正在经历巨大的折磨,情绪近于崩溃。他第一反应是Blanc先生的身体恐怕支撑不下去了,程柏的话很快证实了他的猜想。

“……他们要把他从医院接回去了。”

“谁是他们?”

问完之后宁桐青反应过来,他又急急改口:“为什么?”

“你忘了,爸爸是天主教徒。他们希望能有一个完整的仪式,不能死在医院里。”

“你现在在哪里?”

“在医院。我出来抽烟。”

“你的意见呢?”

“桐青,在这件事情上,我说了恐怕不算。”

宁桐青哑口无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回声音的:“……没有转机了吗?”

“你是说哪一种?”

“随便哪一种。”

“恐怕没了。”程柏哑声说,“他们在办手续,等一下我也要跟着回去。我得陪着他,他其实已经没有太多意识了。我希望他能早点解脱。但不该回家。”

宁桐青一瞬间难过极了,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们不该这么做。你是对的。”

“不重要了。我就是忽然想给你打个电话。之前他还有意识的时候,偶尔会喊你的名字。”

“……你需要我赶过来吗?”

电话那头的程柏愣了一愣:“你回英国了?”

“没有。”

“那就算了。也许赶不及了。除非你想来参加葬礼……但或许连葬礼都赶不上了。”

“别太难过,Bertie。”宁桐青试着安慰他。

“这是不可能的。”程柏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宁桐青没有挂电话,听着程柏在遥远的地方哭泣。他陪着他的同时,用电脑定了能赶上的最近一班机票。

收到确认邮件的一刻,他告诉程柏:“你去陪Blanc先生吧,陪他一起回家,别让你那些半疯的哥哥姐姐们祸害他。如果飞机没有晚点,十八个小时后我就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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