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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桐青总算在清醒的情况下见识了一回展遥是怎么把一个大活人搬回——这次是搬进——浴缸里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享受这个过程。
但搬动他的人显然和他抱着截然不同的想法。将宁桐青小心翼翼地放进浴缸之后,展遥也坐了进去,本来很浅的水顿时涨高了不少,宁桐青伸出脚轻轻踢了踢展遥的胸口:“快出去。”
展遥按住宁桐青的脚踝,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又没在里面。”
说完他就笑了,靠过去不依不饶地吻宁桐青的头发和脸,浴缸里挤着两个成年男人,闪避起来尤其困难,何况展遥还趁着亲吻的姿势坐进了宁桐青的双腿间。
宁桐青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意味。他徒劳地往后退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位置,哑声对展遥说:“我得清理一下……小十同学,给我留点面子吧。”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展遥射得太深了,就讨好地摸了摸展遥半硬着的阴茎,半警告半商量:“我不想在浴缸里。”
展遥舔他的嘴唇:“好。不在。”
他的手指伸进宁桐青的身体里:“那这个留给我……”
宁桐青费力地挣扎了一下,无奈展遥的一只胳膊正死死地卡着他的后腰:“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年轻人又硬了。他动了动腰,把自己送到宁桐青的手心里,嗓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干燥感,在眼下这湿润的小空间里尤其格格不入:“我分不出手来了,你帮帮我。”
“你自己的手呢。”
“可我现在有你了。”
看着展遥那近在咫尺的、被热水打湿了的眉毛和眼睫,宁桐青内心哀叹,这真是把他娇惯过头了。
于是他们花了太长的时间清理。宁桐青根本没机会动手——一则是展遥过于细致周到,一则是他自己的手被派作了其他用场。离开浴室时展遥表示不介意再抱他一次,宁桐青毫不迟疑地拒绝了。
可在离开浴室前,展遥又在盥洗台上瞄见了套子。宁桐青这下只剩下摇头的份:“你不睡觉了?”
展遥豁达地表示:“你来也可以。”
反正一直到天亮,他们都没再睡着。
倒不是两个人又黏在了一处,主要还是太饿,再睡着就变得很难。蜷在一起闭目养神到天亮后,宁桐青拉着展遥找了间一大早开门的早餐店去吃早饭,吃完后宁桐青又额外多叫了一轮浓茶,看着犹在狼吞虎咽的年轻人,问他:“我等一下要出门,你怎么安排?”
展遥抬起头:“你需要我陪你去,我就去。”
“不需要。”宁桐青说,“那个地方现在没有一点令人愉快的地方,我不想你去。”
他原以为这句话会引来展遥的不悦,可展遥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好。我可以一个人逛逛,等你回来。”
宁桐青一愣:“哦。”
展遥笑一笑,有点紧张、然而真挚地说:“昨晚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想了很久,觉得……”
他停下来想了片刻措辞,接着说:“你值得所有人喜欢。程柏是个傻瓜,他肯定会后悔的。”
“当然不是。只有你这么觉得。”宁桐青无奈地说。
展遥很坚持自己的判断:“当然是。我知道你不想谈这个,那我们就不谈了……我一点也不想和你吵架。昨天我也不该对你发脾气。”
“没有这回事。”宁桐青喝掉最后一点热茶,“我这次来英国,一开始确实没有想过你。我完全是为他们来的。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保证。”
展遥放下刀叉,默默地看着宁桐青。宁桐青继续说下去:“但这个时候你也在英国,是我不敢奢求、却成真了的一件事。”
明明几个小时还热情大胆得让宁桐青想打晕他,在听到这句话后,展遥切切实实地脸红了,甚至有点慌乱:“没有吧……”
宁桐青笑着摇了摇头,问:“你想知道我和程柏的过去吗?”
“不想了。”
“说真话。”
“真的不想了。没关系了。”展遥撇撇嘴,托腮看着他,“你要是想告诉我,早晚会说的。”
“确实没关系了。”宁桐青放下茶杯,朝着展遥的方向靠过去一些,轻声说,“他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人对于初恋总是有过多的纵容和不切实际的期许,会看不清他和自己的弱点。程柏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很多人喜欢他,他也喜欢很多人,他没有隐瞒我,我以为能容忍,直到发现高估了自己自欺欺人的能力,就到此为止、分手了。”
展遥的神色由惊讶逐渐变得阴沉,等宁桐青这一段话终于说完,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他配不上你。”
回忆的时候,很多细节断断续续地浮现了,即便是相隔日久,宁桐青还是必须承认,那些不堪尚没有随着时间过去。
可是他还是笑了:“没有这回事。我和他就是配不起彼此,无法忍耐对方的弱点。”
“他连朋友都不配和你做。”展遥咬牙说。
“我倒是觉得我们就应该一开始只做
', ' ')('朋友,不该色令智昏,搞到最后一步特别难堪。”他轻轻敲了一下桌面,“但是展遥,如果将来我们之间出了问题,是绝对不可能做朋友的。”
展遥皱眉,咬牙切齿地嘀咕:“谁要和你做朋友了?”
宁桐青伸手重重按了一下他锁起来的眉头:“当初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刚才你还夸我呢。”
“就是这么说的。以这个为准。”展遥撇嘴,不让宁桐青摸他。
“所以一定不要压抑自己,特别不要委屈自己,不然我会比你更难过。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不要你尝到它的味道,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要是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你了,不要犹豫,赶快走。”他靠得更近了,近到可以毫不费力地就咬到展遥的耳朵。可宁桐青没这么做,而是亲了一下展遥的耳垂,“对不起,程柏的事我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了,细节不大愉快,我就不自揭伤疤了……”
展遥紧紧地拽住宁桐青的胳膊。
他一路都拽着宁桐青不肯撒手,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回了酒店,关起来门又做了一次爱。这次是因为嫉妒,两个人都在嫉妒,却嫉妒的不是同一样东西。
等展遥终于肯放开宁桐青,他整个人湿得就像刚从浴缸里被捞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肯让宁桐青看到这一刻的自己的脸,就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气喘吁吁地问宁桐青:“那你回来吃晚饭吗?”
“回来。”宁桐青对着镜子给下巴那个愈合得太慢的伤口贴上新的创口贴,“你要是饿了可以不要等我。”
“哦……那我睡一下。”听起来,他好像终于泄掉绷了太久的一口气。
宁桐青达到Blanc家时,又一次碰上了神父。这次出门送客的是程柏最年轻的异母姐姐,宁桐青一直觉得这是程柏所有的异母兄姐里,和他五官最相似的一位。
算上程柏,JulianBlanc一共有五个孩子,其中四个都是一母所出;但继承了父亲的职业只有程柏和他这最小的姐姐——她是名小有名气的珠宝设计师。
Blanc先生虽然在圈内以精于鉴定和买卖中国明清瓷器闻名,不过他的私人收藏中,瓷器并不算是长项,真正为人所称道的是一批巴洛克珍珠首饰。它们来自Blanc夫人的陪嫁,其中不乏大师的签名之作。
过去宁桐青每到寒暑假和重要的拍卖季都要去拍卖行打零工,因此结识了程柏的小姐姐Anne。不过不管如何相识,在这样的场合下见面对彼此而言都不太好受,直到将神职人员送走,Anne才分出精神来与宁桐青寒暄:“桐青,我只听说你来了,一直没机会见到你。”
“事情太多了,你们也太忙。”
“确实是。家里乱成了一团。Bertie通知你的?”
“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就在你们决定把Blanc先生接出院的那天。”
两人之间有了一个微妙的停顿。Anne略一颔首:“这对我们都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宁桐青心想,可得了吧,这不是给你的猫、狗、马或是见鬼的其他什么宠物安乐死,犯不着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可等她说完后,他还是礼貌地点点头:“当然。是很艰难。”
“Bertie一直把自己关在爸爸的书房里。你要是想找他,多半就在那里。”
宁桐青继续点头:“嗯,我是要找他。”
她短促地一笑:“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他总是很喜欢你。”
宁桐青懒得去分辨这个他究竟又是在指代谁,倒是被那句”Hewasalwaysveryfondofyou”里的was给蛰了一下。他没再寒暄下去,匆匆同Anne道了别,便进屋找程柏去了。
程柏果然如Anne所言将自己锁在书房里。听到宁桐青的声音后,他打开了门,又在宁桐青进来后再次落了锁。
窗帘只开了一半,着实辜负了一个难得的好天。过了几秒钟宁桐青才适应了光线——程柏手上正拿着一只梅子青的龙泉窑玉壶春瓶。
若是在以往,程柏绝不会以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拿着任何瓷器,宁桐青忍了一忍,没忍住,出言提醒:“Bertie,你不该这么拿它。”
程柏的目光先是在宁桐青的下巴上略一停留,然后才低下眼看了看手里的瓶子。他扬起手:“我握着颈,不会手滑。”
但说完这句话后,他还是转过了身,将瓶子放回桌面上,同时问:“喝点什么?午饭吃过没有?”
“都不用。”
宁桐青一边答,一边走到程柏的身旁,与他并肩一道看着那只瓶子。
盒子搁在桌子的另一个角落,宁桐青暂时无法得知这是一对里的哪一只——他们曾经仔细比对过,两只瓶子的外观几乎完全一样,相似到了寻常人的肉眼难以辨别的地步。要分出它们,除了靠盒盖内侧的题记,唯一的一点点区别是,在靠近底足的位置,“照我满怀冰雪”有一块比白芝麻粒大不了太多的缩釉。
尽管见过它这么多次,可是在今天
', ' ')('再一次与它面对面时,宁桐青蓦地发现,这个瓶子对他的意义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了。它永远不可能是他的(哪怕Blanc先生常常戏称这是“桐青的瓶子”),但他知道了它漫长生命里的另一段故事。这对任何一个名物研究者而言,都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也许是他凝视的目光过于温情,程柏忽然发问了:“我爸爸告诉过你他为什么一定要把那只卖出去的瓶子买回来没有?不是那个对外人说的版本,跟着他的爸爸从一个中国老先生手里收来的什么的鬼话。”
宁桐青转过脸望了一眼程柏,缓缓点头:“提过一次。”
“他怎么说的?”
宁桐青回忆了片刻,竭力还原当初听到的:“他说他的父亲在香港出生长大,年轻时有过一个真心相爱的中国恋人,后来香港沦陷,她被迫嫁人,他们两个人约好一起离开,她就把家里的一些古董托给他变卖,凑路费,但当时瓷器不好出手,所以只留下了这个……”
听着听着,程柏的嘴角浮现起了笑意,起初还很克制,后来越来越不加掩饰,仿佛不是在听自己的家世,而是在听二十世纪的一千零一夜。最后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打断了宁桐青:“天。你不会真的信了吧?”
宁桐青一怔:“我为什么不信?”
程柏笑弯了腰,好一阵子才勉强停下:“一个字也不要信。我告诉你,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爷爷是个不折不扣的坏种。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瓶子是他年轻时在香港从一个有钱的中国寡妇手里骗来的,当时没卖掉,不过是因为战乱中瓷器不好出手,等瓷器值钱了,他立刻就卖了。”
“这和Blanc先生说得不矛盾,确实是一个中国女人给他的。是不是真心相爱,只要你爷爷这么说,你爸爸信了也没错。”
一时间,程柏的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难以描述的恶意:“可是我的父亲把他的婚姻和家庭弄成什么样子了。他们还能生四个孩子呢。你为什么会相信他的话?要是这天底下能生孩子的是男人,说不定负心汉能少一点……杂种的儿子,又成了杂种的父亲,完美的轮回。”
“Bertie,你住口。”宁桐青沉下脸,“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父亲。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为你祖父把瓶子给买回来了。”
“Fxxkoff.YouarereallyabloodySaint.”程柏脸上的笑容褪去了。
“Andyouarecertainlyanidoit.”
这句话却没有激怒程柏,而是让他流露出更深的自嘲。他重重地坐在了扶手椅上,又一次咬住了自己的手。
宁桐青扫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不要像个十年级的女学生,一出事就只会尖叫着咬自己的手指甲。”
程柏还是没发脾气,却伸出手,揽住了宁桐青的腰,将头埋在他的风衣前襟里。
宁桐青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再一次落在那只美丽的瓶子上。他低头看了一眼肩膀微微颤抖的程柏,轻声告诉程柏:“最近我才知道,原来我认识其中一只瓶子的某一任主人。”
“现在它们都是我爸爸的了。”
“对,现在是。”
渐渐地地,程柏放松了手上的力气,但额头依然抵着宁桐青。他的声音极低,宁桐青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听清程柏在说什么——他在说自己的祖父。
那个程柏口中的杂种和私生子,绝顶漂亮、精明和自私的男人,偷来了名字,骗来了钱财和妻子,最终落得个老年痴呆的下场,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为他买回来他当年亲手卖掉、却不知为何始终难以忘怀的瓷器花瓶,可惜只能对面不识。
宁桐青没有告诉程柏“散尽黄金身世”的那一段往事。等程柏终于放开手,他没有去管花瓶,而是打开了书桌上的那个木盒。
在盒盖内侧的右下角,一枚小小的刀痕清晰可见。
宁桐青伸出手,右手的食指轻轻拂过那个“十”字。
这一对古老的瓶子一定关联着千千万万的秘密,Blanc先生和程柏知道其中的一个,现在,他也知道了一个。而他确信,他所知道的这个,一定是最好的一个。
一整个下午,宁桐青和程柏躺在书房的地毯上。程柏断断续续地说个没停,可他再没有提他的祖父和父亲,只是一再地提起他的母亲。那只瓶子横在他们中间,倾听了新的秘密。
宁桐青在晚饭前离开。和展遥一起吃完晚饭后,两个人在暮色的陪伴下慢悠悠地逛遍了整个老城。夏日的夜晚很短,昼光极长,小城祥和安宁到连醉鬼都没碰上一个。这样的宁静让宁桐青想起了自己那段孤身一人的旅程,然后,他很想和展遥分享那段曾经孤独的回忆了。
程柏的电话于夜色中到来。
只有一句话。
“桐青,爸爸走了。”
听到这句话,宁桐青抬起手腕,十点四十分。
他又抬头,天空是霁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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