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证听罢,他几乎是立时明白过来,“你要他们去修寺?”
大燕历来有一条法理,凡参与修筑国寺者,朝廷皆善待之,也因此,大燕有了一批专门修筑国寺的工匠,他们得朝廷优待,合入崇宁府治下为村落,置其田地,若无国寺在修建之时,则为耕农。
“是。”
陆雨梧点头。
陆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要知道那些国寺工匠在燕京做这样的生计已有几代,你让这些流民去抢他们的饭碗,他们肯吗?”
“此事我会想办法,”
陆雨梧继而说道,“没有人肯真的抛家舍业,除非活不下去,护龙寺的修建很需要人手,哪怕是匠人村,他们底下也有自己的生意,招一些外面的人来占人头领银子,若这些流民能参与护龙寺的修建,修建完毕后,他们当中若想回家的,也能有些钱回家,若不想回家的,也可就此合入国寺匠人村中,开荒垦田,也算安居。”
但若能回家,流民当中有几个不想回家的?
只不过以往没几个心甘情愿回家的,燕京又不是第一回 有流民来,陆证自然清楚,以往主理这种事的官员,若不想跟户部紧着扯皮,也不过施几口薄粥便悄悄驱赶流民。
陆雨梧不愿做那等事,故而他办起这件差事来便会格外的难。
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这些流民真的参与修建护龙寺,也就缓解了朝廷既要彰显仁政,又要按着钱袋子不肯多养这些人的尴尬。
陆证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双眸清澈,那样生机勃发,他一定是在做让他高兴的事,所以才有这样皎洁的神采。
这个少年人一点不露怯,他只有他的鲜活,他的生机,那样清澈见底的一颗用心。
外面天已黑透了,阑珊的树影映在一道窗上,风声轻轻响,陆雨梧一如儿时那样看不透祖父那样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底下到底装着怎样的心思。
倏地,那座山动了。
他站起来,顶上的灯照得他浓深的一道影子映在地面,如静伏的山廓,他走来陆雨梧的面前,一只手抬起来,轻拍了拍他的肩,唤他:“秋融。”
陆雨梧看着陆证落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老年斑在他发皱的手背上,一点又一点,他听见祖父沉稳的声音:“圣贤之道,你已入心。”
陆雨梧抬起头来,看见这位从不许他入仕,从来待他严厉,几乎不曾对他笑过的祖父那双不怒自威的双眼里竟有一分半是欣慰半是复杂的温情。
他听见祖父喟叹一声,对他道:
“去做你想做的事。”
第43章 小雪(十一)
细柳入城后便打发了李百户一干人等,她与惊蛰、来福一同回府后,只待夜深人静,细柳换了身衣裳跃上房檐,月辉在檐上浅铺了一层,细柳抬眸只见一个少年轮廓,正是惊蛰,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窗上映出来一道胖乎乎的影子,细柳踏瓦过去,惊蛰便笑眯眯地道:“那小胖子正挑灯记事呢,他那册子我偷来看过,错字真多。”
“走吧。”
细柳瞥了一眼底下,随即借力飞身而去,惊蛰紧随其后,二人避开巡夜的兵士,悄无声息地落去陈府之中。
夜里越发的冷,陈宗贤在花厅里坐着,令老仆生起一盆炭火,自己慢慢地剥开一个橘子,只见惊蛰跨入门槛,听见他唤了声“恩公”,陈宗贤面上露出些笑意,将才剥好的橘子递给他:“正是吃这东西的时节,老仆买了两筐,你尝尝。”
“多谢恩公。”
惊蛰接了过来,才撕下一瓣橘子喂进嘴里,便见老仆进门,捧着一件衣袍来到他面前,惊蛰不明所以,抬头望向陈宗贤。
陈宗贤手里又捏了颗橘子在剥:“你这个孩子,天气变了也不知道添衣,这件衣裳是我让人给你做的,你去试试合不合身。”
惊蛰连忙说道:“这怎么能行呢?恩公您平日里节俭,俸禄除了寄回老家就是接济门生,本就不剩什么钱,衣裳破了您都自己缝补,我怎么能……”
“不过一件衣裳罢了,又能花几个钱?去试试吧。”
陈宗贤打断他。
“是。”
惊蛰笑了一下,将没吃完的橘子给老仆,抓起来那件冬衣便往屏风后面去了,他步履轻快,无不透露着一个少年简单的心绪。
陈宗贤橘子剥了一半,却没再继续,他接来老仆递的帕子擦了擦手,方才挑起眼皮看向门外那道清瘦的影子。
他脸上的那一分和蔼已收敛殆尽:“左护法如今摇身一变成为那曹凤声的义女,滋味如何?”
“大人不必动怒,”
细柳从浓深的一片阴影里走出,“王进虽已是一步死棋,可棋局还在,谁都知道这个人倒了,最高兴的便是曹凤声,您陈大人也是因此才气有不顺。”
“可您若是真的对我行事有所不满,便不会只是等着我来给您一个说法了,朝堂之上,您浮沉多年,有的是办法让我这个转投阉党的人付出代价,不是吗?”
细柳靠在门框上,月辉灯影交织,照得她腰间银饰凛冽生光。
陈宗贤盯住她那一张脸,即便在灯火的映衬之下,她的双眼也仍然冷如霜刃,眉宇自有一股沉着。
半晌,陈宗贤扯唇:“我知道,你让花若丹活着上京便也相当于替曹凤声拔除了王进这根刺,东厂历来是一个水火不侵的铁桶,被那曹凤声紧紧攥在手里,此番你能入曹凤声的眼,本是一件好事,但……”
他顿了一下,一双眼深深地看着细柳:“无论是你,还是玉海棠,你们都给我记牢了,东厂阉党不除,则朝廷永无宁日,谁若贪图阉党的蝇头小利,生出那等不该有的心思,我必然不会放过。”
细柳闻声抬眼,与他相视,片刻后,她略微颔首:“是。”
惊蛰换了衣裳出来,细柳只见他穿着一身蟹壳青的圆领袍,领口袖口都镶着一圈儿兔毛,那衣料光滑润泽,一看便是好料子,至少比陈宗贤身上的那件常服的料子好得多,是一件实打实的冬衣。
陈宗贤面上露出了点笑意:“半大孩子做什么总穿得那样死气沉沉,颜色鲜亮些才好。”
“多谢恩公!”
惊蛰作揖道。
待细柳与惊蛰将要告辞,陈宗贤又叫住细柳,叮嘱了一声:“回去告诉玉海棠,叫她派人去一趟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