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连忙往外头招人送茶进来,随即走到陈宗贤身边小心翼翼地帮着整理衣袖,“那屋子小的已经让人去收拾了,断了几根脊梁,都补上,重新铺瓦就好了。”
陈宗贤有些深陷的泪沟铺着一片暗青,昨夜里东北角房梁塌陷的那一阵动静极大,他一夜没合眼,到天亮时方才小憩了片刻,但梦中又是雪压房梁的那阵动静,他没多会儿又惊醒过来,此时是再也睡不下去了。
“陈平,去收拾东西。”
他抚平衣袖最后一丝褶皱。
陈平闻言,一下抬起头来,只见陈宗贤眉宇之间拧着一个川字,那双眼睛沉沉的,也许是见陈平没动,他道:“还不快去?”
“是。”
陈平连忙转身去收拾起来。
屋子里烧着炭火,暖烘烘的,但陈宗贤对面半开着一扇窗,外头的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胡须轻动,他在身后一张圈椅上坐下来,一名婢女进来上了热茶,就放在他旁边的方案上,但他没动,一双眼徐徐掠过这间陈设简朴的居室,多的是书,却没几件什么珍奇摆件,他的目光最终定在墙上那幅神骨飘逸的“上善若水”之间。
大约六七年了,他没回过江州。
女儿苓娘今年嫁给翰林学士孙成礼的二儿子,他也没能回去一趟,昨夜的冰雪压断的仿佛不只是他的房梁,自审讯王进之始,他心中深埋的那根刺便有了再度冒头的迹象,而今那串菩提子的失踪,更触碰了他敏感的神经。
“老爷,您不是已经让紫鳞山的左护法去了吗?何必您亲自再回一趟江州呢?”陈平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小心地开口。
“你懂什么?”
窗外明亮的晨光映照陈宗贤一张疲惫的脸,“我父母俱去,江州老家就只剩她们母女两个,如今苓娘嫁了,便只剩若秋一个人操持家事,趁着如今我还告病在家,亲自回去看上一眼,也好安心。”
陈平听了,自是不敢再多言什么,匆忙收拾了几件老爷的行装,才掀开毡帘唤人备马,外头的门子却来报:“管家!曹小荣曹公公带着圣旨来请咱们老爷了!”
乍听此言,陈平心中一骇,回头果见陈宗贤一下掀帘出来。
鹅毛大的雪还在下,陈宗贤看着那曹小荣领着一众宦官入得院来,身上披着镶毛的厚披风,双手捧着圣旨走来阶前。
院中青松覆雪,曹小荣朝陈宗贤俯身作揖,随即抬起脸来笑吟吟道:“陈阁老,奴婢奉陛下旨意,前来请陈阁老入宫议事。”
也许是见陈宗贤眼睑底下一片青黑,看着的确有几分病气,他便道:“知道陈阁老您近来身体有恙,但内阁实在是离不开您哪,陆阁老今年都七十多了,您不在,他和其他几位阁老哪能忙得过来呢?整个大燕的民生都在内阁的案头堆着呢!”
陈宗贤的目光凝在曹小荣手中的圣旨上,他面上不显,咳嗽了几声,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迟疑,俯身作揖之际,鹅毛似的雪花擦过他的发髻,落入他单薄的衣襟,他疲惫虚弱的声音响起:“臣——领旨。”
直起身,陈宗贤从曹小荣手中接过圣旨。
这趟江州之行是回不去了。
陈宗贤换上好些天不曾穿过的官服,戴上官帽迎着风雪入了宫,曹小荣说是陛下体恤,特地赐了肩舆给还在病中的陈宗贤乘坐,一直将他送到干元殿。
殿中被炭火烘得温暖如春,陈宗贤入了内殿才见陆证坐在一把椅子上,而另一边则站着一人,青布棉袍,发上一支海浪卷纹的木簪,一副儒雅风流的气质。
帘子遮掩了龙榻上建弘皇帝的身影,陈宗贤隐约看见曹凤声就守在一旁,他一撩衣摆跪下去:“臣陈宗贤,参见陛下。”
“陈卿快起来,”
帘子后建弘皇帝的声音听着还算精神,“大伴,让陈卿坐吧,他还病着。”
曹凤声应了一声,当即唤来一名宦官摆了一把椅子在陈宗贤身后,陈宗贤起身作揖道:“谢陛下。”
陈宗贤却没立即坐,对另一边的陆证作了个揖,唤了声:“陆阁老。”
陆证朝他点点头,关切道:“焘明,你身体如何?还成吗?”
“日日吃药,总归是老了就爱生病,焘明有罪,近来让陆阁老受累了,”陈宗贤坐在椅子上,说着又朝那道帘子拱手,“臣有愧陛下,国事如此繁重,臣这副身体却是越发不顶用了。”
“陈卿何必如此。”
建弘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朕知道,无论是老师,还是陈卿你,都是国之肱骨,奈何人就是只有这样一副血肉做的身躯,生长二十年,搓磨二十年,老病二十年,再强撑残喘,也说不一定还有多少年,到了,都是一抔黄土。”
“人皆如此,何怪于你?”
建弘皇帝说着略叹了口气,“朕本该再多许你些日子在家养病,但如今却有一件事,你不能不在场。”
“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陈宗贤不知为何,眉心忽然跳了一下。
建弘皇帝没说话,曹凤声出来递了厚厚一个折子来,陈宗贤一看是陆证的落款,他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在乌木椅上的陆证,那两鬓斑白的首辅老神在在,与他相视。
陈宗贤定睛看去,这原是一份补充修内令中政令的奏疏,相较于从前的修内令,陆证又增补了清吏地方之策,针对旧的法令制定了新的关于地方官吏的政绩考核之法,冗官庸官一律裁撤,他逐条分析,引经据典,一字一言辛辣深刻,几乎狠狠钉在蛇之七寸,其文采斐然令人读来不由酣畅冒汗。
但猛然间,他发现在清吏地方之策之后,陆证又增补了一条清查朝廷官员田亩数,后有解释若干,非但讲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干系,更将此政令若推行得当,则能为朝廷增加多少税收的结果也预想了个大概,税收年年减少正是建弘皇帝的一块心病,陆证的每一句几乎都落到建弘皇帝的心里。
再之后则是关于庆元盐政,王进留下的烂摊子要收拾,要改变这个私盐泛滥的破烂局势,陆证所列的每一条法令几乎如刀锋般尖刻,这把刀落下去,势要一举整顿庆元盐政,使盐商对官盐,对朝廷重拾信心,好继续替大燕朝廷输送粮食往西北边关,解决西北边境几十万军队缺粮的困境,更好地抵御达塔人的进犯。
殿外的风雪多大,陈宗贤此时一点也听不真切,他看完了这道奏疏,酣畅的热汗几乎都在衣裳底下冷了下来,他看似还盯着奏疏在看,心中却在想陆证为何要在此时增补修内令,他这上面无论哪一条,都会将这个朝廷搅得天翻地覆。
可圣旨宣他入宫是为了什么呢?难道陛下真的是让他来议这道奏疏吗?
“陈卿看完了吗?”
帘内,建弘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
陈宗贤立即低首:“陛下,臣看完了。”
建弘皇帝徐徐说道:“那陈卿说说,你以为如何?”
这瞬息之间,陈宗贤心中想到这道奏疏若真需要议,那么他此时是否不应该在干元殿,而应该在内阁?他再度低首:“陆阁老半生都扑在修内令上,可谓呕心沥血,为国为民,增补的政令若推行顺利,必将拔除顽疾,强我燕军,造福百姓。”
“实非我一人之力,”
陆证开口道,“焘明,这奏疏,算是我与郑凫渊议出来的。”
“凫渊”即是郑鹜的表字,陈宗贤抬起头来,一旁的郑鹜没有穿官服,他回京快一月,却仍是一个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