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九十一章</h1>
事实上, 八月初七这日被召进内城的人不止沐武岱与贺征, 还有丞相孟渊渟、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执金吾慕随、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皇城司指挥使周筱晗, 以及兵部侍郎纪君正。
除去无职无封的沐武岱, 这些人多是武德帝从战时就重用或栽培的肱骨, 如今个个实权在握, 遇有大事时他常会先听取这些人的意见再做圣裁。
只不过, 将这些人一个不漏召齐的盛大场面,还是立朝大半年来的首次。
更叫人惊讶的是,除了这些人外, 连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赵宜安,及武德帝同父异母的弟弟、长信郡王赵诚锐也被一并召进内城。
宗正寺卿是赵宜安的官职,她还有个身份是武德帝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大周立朝后被武德帝封了长庆公主。
赵宜安所任的宗正寺卿只管皇族宗亲的相关事务, 基本不涉朝政权柄,而长信郡王赵诚锐更是个闲散郡王, 非但不担官职, 连府兵规模都不足千人。
这两位几乎处于朝局边缘的皇室宗亲也在今日面圣议事之列, 而协理国政的汾阳公主赵絮及同在京中的成王赵昂却并未奉诏,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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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皇后进入勤政殿, 瞧清楚里头站了些什么人后,只稍稍轻讶了片刻, 接着便缓缓露出略显古怪的恍惚笑容。
众人齐齐向她执礼,却全都沉默垂眸。
场面如此异样, 皇后却似乎毫无察觉, 只是将目光投向主座上的武德帝。
按照“帝后共治”的规制,即便她从未真正掌权,明面上与武德帝的地位仍是对等,不必像嫔妃那般向他行礼。
她姿仪端庄地行过众人面前,缓缓踏上小玉阶。
勤政殿的小玉阶只五级,铺了蓝色织锦绒毯,纹样是大周全境轮廓。
她拾级而上的脚步极缓极轻,厚厚绒毯消弭了她本就不重的足音,满殿的静默将她这身移影动衬得愈发诡异。
从头到尾,她如入无人之境,目光始终专注地望着座上那人。
她狭长的凤眸里噙着笑,脚下踏过的是大周疆域轮廓,眼底倒映的是大周开国帝王。
行至第五阶,她笑意如常地凝了武德帝一眼,兀自绕过御案,在与他并排却隔了半臂之遥的位置上落座。
“众位卿家免礼。”她俯瞰玉阶之下,仿佛这时才瞧见殿中众人还在对她保持着执礼的姿态。
她已猜到今日议事要说的是什么,但无论最终是怎样的结果,至少在此刻,她依然是与武德帝并尊的皇后陛下。
依然是赵诚铭年少结缡的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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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帝平静地看向沐武岱:“从渡江之战那夜说起吧。”
前朝亡国后,朔南王府花了近三十年时间,一边与伪盛朝隔江对峙、一边整合江右各州势力,在从未间断的战火中极力重振江右民生,终于在去年冬日发起了反渡滢江的最后总攻。
强渡滢江是复国之战最重要的一役。
可在那一役中,为复国大业做出不小贡献的利州都督沐武岱,却因“临战私自调军改道”而背上了“怯战遁逃”的污点。
而此事的源头,便是有人假作沐家暗部府兵的装束,向他传递了循化城破、他的女儿在金凤山战死并被悬尸循化城门的假消息。
“……所以我擅自下令放弃防区、拔营奔往利州道,”沐武岱昂首而立,字字坦然,“彼时我防区左右分别有沐青演与敬慧仪率兵布防,我在下令拔营之后曾派人分头去通知他二人补阵。”
从去年冬日事发至今,无论任何时候面对审问,他都没有否认过他在这件事中的私心与过错。
身为年少戎马的老将,他很明白什么叫军令如山,也很清楚私自放弃防区对整个反攻计划可能造成多大的隐患。所以在事发后,他承担了犯错的后果。
但在这件事里,他虽有不可回避的过错,却也有被算计的冤屈。
被特准坐在椅上的老将钟离瑛站起身来,公允道:“照当时的情况,其实沐武岱做出那样的决策并不全错。一则事关他的女儿,二则,若果真循化城破、利州不保,那咱们复国的大军就会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如果那个消息不是有心人下套,而是真有其事,那甚至就可以说,沐武岱的当机立断是非常正确的,非但无过,还该论功。
问题的症结就在于,那消息是假的。
“当夜向沐武岱传假讯之人,乃是朔南王府死士,”武德帝平静道,“那人的尸体,是朕命人收走的。”
谁也没有料到,这句话会从武德帝口中说出来。
此刻在场的大都是武德帝的亲信心腹之臣,哪有谁是蠢的?有些事他们早已看出端倪,只是大家都没拿到实证,便不敢贸然妄断。
可他却在时隔大半年后,自己当众说出来了。
满殿鸦雀无声,众人眼中有诧异有惊疑,唯独武德帝身侧的皇后恍惚噙笑的神情波澜不惊,仿佛置身事外。
根据纪君正的追查,那人虽是朔南王府名下死士,却是皇后当年成婚时从母家带到钦州朔南王府的。
也就是说,那人原是允州姜氏的家生死士。
当纪君正呈上誊抄的允州姜氏家生死士名录与姜家人的供词,是何人引沐武岱进套,便不言自明了。
皇后并未反驳,只眉梢轻轻动了动,仍是笑的。
武德帝则是默然扭头,望着一旁的盘龙柱,自嘲般地笑哼一声。
武德帝赵诚铭与皇后姜涵是少年夫妻,成婚至今已三十余年。
就事论事的说,赵诚铭算不上什么好夫婿。
赵家的朔南王爵在前朝时虽是异姓王,却与前朝皇室数代通婚、亲缘关系根深蒂固,因而就成了煊赫不倒的世袭勋贵之家。赵诚铭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王府世子,中原世家门阀纨绔们会有的坏毛病,他多少也有一些。
在所有的坏毛病中,最有名的一点,便是他喜好收集美人。自他十六岁起,后院人数就只见多不见少,在他成婚袭爵后,这个毛病也并无好转。
对他原配发妻姜涵来说,他真的不是个好夫婿。
他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对姜涵是亏欠愧对的,所以在旁的事上尽量予她弥补。
她愿安于后宅,他便从不苛求她分担王府事务。
长子早夭使她心思郁结数年,之后产下二女儿赵絮也并未使她走出阴霾。或许有迁怒,又或许是还有旁的缘故,总之她对赵絮是厌恶至极的。
赵诚铭虽未如何体贴关怀,但见她始终不喜面对这个女儿,便将年幼的赵絮带在身旁亲自抚养。
后来她对赵旻的各种纵容惹来不少非议,但因没有惹出太大事端,赵诚铭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去了。
滢江之战时,他得到密探禀报姜涵院中的死士有异动,立刻派人循线跟去,待在沐武岱拔营而去的地方发现那人尸首,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尸首收走。
否则以沐家当时的势力与声望,姜涵今日绝无可能安然在他身侧并坐。
可他没有料到,他对发妻的愧疚与心软,会成为她眼中的默许纵容,一步步,越做越多,越错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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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皇帝陛下曾在多年前一次醉酒时对皇后提过,复国后首要之事便是天下一统,绝不能再陷入前朝那般各地裂土的局面,江右各家手中的军政大权必须归属朝廷。而利州与中原有天堑屏障,易守难攻,循化沐家便是这些隐患中最棘手的一家。”纪君正直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