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从京城来了一封贴黑笺的信,段泽抖着手不敢拆,连掉了三次才抽出信纸,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原来今年秋天刚过,萧郁的结发之妻因病亡故。
段泽想起当年的约定,收拾了行礼,拖着苍白的身子上京找他,路上走了两个月,遇见过山贼,碰上过暴雨,来到京城时已经满身疲惫,终于看见萧家府邸,布置的如雪洞一般,他笑得不能自已,穿一身红衣找管家开门,差点被推出去,萧郁闻声出门见他,半晌都不敢相认。
“萧郎别来无恙?”他笑着说,“我是来拜堂的,你可曾记得当年之约?”
“段家我不管了,什么我都不管了,只愿与萧郎终老,萧郎高兴么?”
萧郁把形若疯癫,瘦的只剩一副骨架的段泽迎进门,段泽一路朗声大笑,萧家院中到处摆招魂幡,挂白锦,发妻尸骨未寒,全家人都对这外乡来的疯人厌恶至极。
萧郁没想到一别三年,故人早已经变了样子,只觉得心疼,把段泽安置在家好生照料,每天亲手端水喂饭,逼他戒散。段泽毫不在意,一天天只催问何时拜堂成亲,药性发作之时连灵堂都敢砸,萧郁一遍遍哄他,等你戒了散,我跟你回家打理家事,像以前一样喝茶读书。
段泽嘻嘻笑着:“读书品茶?你当我还是十年前的段泽?”
“十年了,我痴恋你十年,变成现在的模样,我只要你一句准话,娶,还是不娶?”
萧郁放下药碗:“是我没照顾好你,但如锦尸骨未寒,萧郁不能做这万人唾骂之事,我只能答应你三月为限,三个月你把那东西戒了,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你总有你的礼数,你的规矩,你是清白之人,我这辈子都配不上你……我等了你十年,你知道是怎么过的?”段泽忽然愤怒起来,把被衾抓破,棉絮落了一床,“我等你最后三月,若再不肯……”
段泽阴笑起来,眼睛中有森冷的寒意。
好日子转瞬即逝,报复总来的太快,段泽在萧家住着,脸上慢慢有了些血色,然而随着三月期限将满,家里开始有媒婆往来,催萧郁续娶,段泽听她们报上小姐的生辰八字,一句话不说只躲在角落阴森森的笑,不多时,不知从哪家开始,小姐们疯的疯,病的病,京城人心惶惶。
萧郁其实早已叫人准备好婚嫁物事,选好日子,用他剩下的一生偿还欠段泽的债,只因想迫他戒了那害人的寒石散便不告诉他,请不了宾客,甚至不能公之于众,但却情真意切,即便那人早不成样子,心还是那颗心,萧郁把段泽的手放在胸口,无限愧疚。
眼见着距离三月之期只差一天,段泽吃完药躺在床上午睡,一睁眼看到房中多了一个人,萧郁正替他整理房间,听见声音,回头温柔一笑,嘱咐他再睡一会,把手伸向一只贵妃榻整理被褥,段泽猛地跳起来不让他碰,推搡间七八只柳木人偶从榻上掉出来,每一只都写着提亲小姐的生辰,系着白绳,扎满铜钉,森冷骇人……
萧郁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段泽跌坐在地上,分辩无力,眼见着萧郁拂袖而去。
夜晚漫长,长的无边无际,段泽解了降术,一根根往下拔出铜钉,心里一片凄惶,怎么办?怎么是好,眼见着等了整整十年的人又要走了,把自己赶回那沉闷如坟冢的大院,又一个春天,夏天,过不完的秋天和冬天,能说话的只有燕子……愤恨,不甘,所有委屈和失落变成森冷的仇恨,恨到蚀骨,怎么才能留住他?
中条山下有一处好墓穴,葬在那处,永生永世不得轮回,只属于他一个人,只等他一个人……
段泽坐在桌前,月亮升上来了,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扭曲了的情爱,在一个禁欲而冷漠的年代压抑膨胀,闷在罐子里愈演愈烈,渗出鲜浓的血。
解开包袱,把鸩毒仔细藏在袖子里,躲在阴影中不住冷笑,过了今天,明日你反悔,也只能属于我……
第二天便是约好的三月之期,夜晚在卧房设宴,只有他们两人,桌上一只酒壶,两只杯盏,几碟小菜,段泽梳洗沐浴,打扮成当年的样子,这段时间他恢复了些体力,换上旧衣,依稀还是三年前的少年郎。
萧郁没提降头的事,然而段泽心惊胆寒,他经不起再被拒绝一次,心思像一根细线,越绷越紧,快要断弦,下面悬着恶意的蜘蛛。
桌上点一对红烛,两人笑语晏晏,谈论当年的《牡丹亭》,桥头的溪水流觞,郊外的萋萋芳草,共饮一盏茶的温馨和默契,末了递上一杯酒,坐在他膝上,狐的眼睛也没有他妩媚,萧郁想开口,他摇摇头,说先喝这一杯。
鸩毒被细细拌匀化开,没有痕迹,萧郁不疑有诈,连斟三杯,拥着怀里的人,说逸涵,不要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了,回家认认真真做生意,我们可以重兴段家,段泽点头,笑着说对,我会做个好人,真正的好人……
毒很快发作,萧郁的唇角涌出鲜血,他怔怔的看着他,仿佛根本不敢相信,段泽看着他笑,说你睡吧,睡着了,就能梦见爱的人,就能跟姑母和姑父一家人团圆了,你睡着,就永远属于我了。
萧郁趴在桌子上,再也没了声音,七窍泅出鲜浓的血,打湿他身上的玉色澜衫,一片片的红模糊而热切,像庭院绽开的野火花,像他十年前来段家时点亮的那些绢布灯笼,小小的,圆圆的,关于情爱的幻想和不死不休的执念。
亲手经营的一场血腥的谋杀,一段悲凉乃至绝望的爱。
段泽静静的看着他,抬手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萧郎,你终于是我的了,你不愿意照顾我,那就让我来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