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候便是两个时辰。耳房闷热,连翘翘捻起绡帕一角拭汗,握住脸色苍白的吴嬷嬷的手,和她的手一样发凉。
吱呀,一位方脸阔额的紫衣太监推开门,面上带着谦和客气的笑:“夫人,嬷嬷,陛下正与长平侯吃茶呢,听说夫人来了,特特儿遣咱家来请。”
“敢问公公贵姓?”
紫衣太监微笑:“不敢言贵,鄙姓敬。夫人随我来吧。”
“哎,多谢敬公公。”连翘翘双手交叠在腰间,道一声谢,不敢多说多问,垂下头紧跟在后面,余光瞥见两侧褚红的宫墙向身后蜿蜒。
身在其中,才觉出宫墙之高,而她与墙根下慢腾腾爬行的虫蚁无异,每走一步,都须耗费极大的勇气。
敬公公见她脸色不好,手揣在袖子里,笑道:“夫人且松一松弦,陛下宽和,不会为难您的。”
“多谢公公提点。”连翘翘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和吴嬷嬷一道在文德殿外候了一盏茶的时间,敬公公终于从殿内出来,宣她们进殿觐见。
一进殿内,就闻到自金狻猊中缕缕飘散出的杜若冷香,以及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
连翘翘胆子小得针尖大,什么也没看清,就闷头跪拜下去,声音细若蚊吟,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小鼠:“民妇连氏叩见皇帝陛下,祝陛下万福金安——”
端坐上位的皇帝咳嗽几声,接过紫衣太监的茶润喉,方才冷嗤一声:“前些日子霄儿闹得满城风雨的妾室,就是你么?”
“臣妇有罪,辱没世子声名,请陛下宽恕。”
连翘翘梗着脖子,冷汗自鬓角滑落,悬在下巴尖上,再嘀嗒掉在金青色的石砖缝里。
皇帝胸膛几度起伏,像是喘不上气,声音嘶哑:“罪臣雁凌霄已非沂王世子……你也没资格为他求情。”
话说到这个地步,连翘翘退无可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望一眼袖手闭目盘手串的长平侯,一股脑将吴嬷嬷所说的雁凌霄身世和盘托出。
“陛下,世子……雁公子对陛下的孺慕之情天地可鉴,求陛下念在已逝的沂王妃份上,饶恕公子吧。”
文德殿内鸦默雀静,唯有香线燃烧时扑簌而落的动静。
皇帝转动扳指,半阖着细纹密布的眼皮,冷漠的目光如淬剑的冰水,倾落在玉阶下匍匐身躯,脊背发颤的女人身上。
“这些话都是霄儿教你的?”皇帝缓缓问道。
连翘翘硬着头皮:“……是民妇自作主张。”
皇帝的心绪复杂难言。若非大绍内忧外困,几位不成器的皇子难以支撑局面,或许他终其一生都不会认回雁凌霄。他也知道,雁凌霄对此了然于心。
愧疚么?也许吧。
但当他已皇位做饵,诱使雁凌霄入局,却换来对方的无动于衷,皇帝心中的愤怒如厉火,将那点愧疚燃烧成灰,风一吹就散得一干二净。
“他把你推到台前,所图为何,想来你心中自有计较。”皇帝神情愈发阴沉,觉得讽刺又可笑。
枉他以为雁凌霄会是合格的储君,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拿是否入局当筹码,把他和沂王府一系尽数算计了去。
闻言,连翘翘掌心撑地,战战兢兢抬起头,睫羽轻颤:“陛下,民妇不知。民妇只相信陛下的舐犊之情,不会因外物减损分毫。”
皇帝一怔,一时看不透玉阶下的女人是真傻还是装傻。若是真傻,那为她费尽心思筹谋的雁凌霄算白了工夫。若是装的,那他这位流落在外的好儿子,就是个被乱花迷了眼的蠢材。
皇帝起了兴趣,黑沉的脸色和缓许多,让敬太监给连翘翘二人赐座,把玩着麒麟如意,细细盘问她的身世。
连翘翘喉头一紧,眼珠子紧盯指尖:“民妇是太常博士连如阙的女儿,行三,上面有两个已出嫁的姐姐。民妇幼时体弱多病,寄养在京郊庄子上,去年底在庙会与世……雁公子相识。”
敬公公凑到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皇帝颔首:“太常博士,倒是个清要职位。你父如今官衔八品,为妾也不算委屈了你。”
连翘翘呐呐无言。旋即,又听皇帝道:“宣中书舍人觐见,草拟圣旨着雁凌霄乃龙血风髓,恢复其皇子身份,重新序齿为四皇子。封太常博士连如阙之女连翘翘,为从三品良娣。封民妇吴氏,为七品敕命夫人,赐金银各百两。”
心头一突一跳的,周身的血液涌向天灵盖,耳畔一波波潮汐般的嗡鸣。连翘翘与吴嬷嬷对视一眼,相携着俯身行礼,额头抵住手背:“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闭了闭眼,挥手让他们退下:“朕乏了,都下去吧。”
静候多时的长平侯起身拱手:“臣告退。”
敬公公送他们三人出宫,行至文德殿外,笑眯起眼,向连翘翘道喜:“连良娣是有福之人,咱家在这儿先贺一声。”
连翘翘尚未适应突然间鲤跃龙门的身份,窘迫地退了几步,福身道:“公公客气了。臣妇的荷包香囊等物都在宫门女官处……”
敬公公笑道:“能沾一沾良娣的喜气,已是咱家的福分,哪敢问良娣讨赏呢?”
长平侯面有喜色,捋下一枚金扳指,递给紫衣裳的太监:“连良娣不必客气,这份礼,由老夫替你送吧。”
连翘翘哑然,一出文德殿门,上至长平侯,下至宫里的太监、宫女,待她的态度都有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叫她茫然费解。敬公公甚至差人叫来两顶软轿,特地嘱咐让小太监脚下稳当些,把她和吴嬷嬷、长平侯送去宫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