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翘理好衣衫,指尖点一抹茶水把鬓角抿齐,步履姗姗往廊下走去。
“夫人近来安好?”裴鹤穿了身青灰大氅,狐腋裘的白色毛领子密密匝匝绕一圈,衬得他面如冠玉,而不是一只人面鬼。
“承蒙大人恩典,妾身一向都好。”连翘翘矮身福礼。裴鹤不吱声,她便一直屈着膝盖。
直到腿都僵了,膝盖骨发酸,才听到裴鹤说:“夫人这是做什么?折煞裴某了。快快请起。”
廊下烧着红泥小火炉,梁都的冬日不如北绍冷,火堆噼啪噼啪的,足够烧去许多寒意。
裴鹤坐在雁云岫一贯坐的摇椅上,手拢在袖筒中,温言笑道:“夫人可想知道,雁凌霄身在何处?”
连翘翘心头一空,收眉敛目:“妾身是大梁子民,素日里在国公府安心教养幼子,北绍的皇帝如何……妾身并不关心。”
裴鹤却不信她这番说辞,哂道:“想打听旧情人的安危,也是人之常情。连夫人与我私交甚笃,不必藏着掖着。”
连翘翘在心里啐他一口,硬梗着脖子不说话。
“雁凌霄而今身在桃山县以五十里,与我大梁不过一江之隔。前几个月,探子来信说,雁凌霄手下的幽州军在薛家店大捷,第二回 了,啧。手刃辽人数千,又与辽国王廷和谈。夫人,你说说,他想做什么?”
连翘翘后颈直冒虚汗,声音微颤:“太傅大人,妾身不通政务,恐怕不能为大人排忧解难。”
裴鹤睨一眼连翘翘,接过连翘翘递来的茶水,照样是一口不喝,就放回边几。他语气柔缓,说的话却骇人听闻:“雁凌霄所图甚大,这是要挥兵南下,断我大梁的命数啊。”
“……以太傅的神机妙算,北绍又有何惧?”连翘翘嗓子发涩,一字一字往外挤。
裴鹤笑着摇头:“夫人有所不知,梁都外人瞧着光鲜亮丽,那里不过是一团破败的棉絮。不用北绍人来,但凡年景不好,就有贼子琢磨着起兵谋反。”
连翘翘不敢应声,又听裴鹤说:“裴某留了夫人三年,其间衣食炭火不曾有过短缺,还帮夫人把一双儿女养大。现如今也到了夫人回报裴某的时候。”
“大人?”连翘翘抬起头,澄澈的眼瞳里是汩汩溢出的恐惧,“大人的恩典,妾身永世不忘。”
“很好。”裴鹤摸了摸她的发顶,像在赞美一只足够忠心的狗,末了,又勾起她步摇上的金丝坠子,抬起手细闻指尖幽香,“雁凌霄不信他的儿女流落在外,我将夫人送过去,让他见一见,总该有所动摇。”
他后退一步,满意地看着小脸惨白,骨头芯子都在发抖的连翘翘,微笑着问:“送哪一部分好呢?小指?手?双足?还是……夫人生得甚美,向来只有亲眼目睹夫人的美貌,刚愎如雁凌霄才会相信吧?”
“裴大人。”连翘翘心若擂鼓,哽咽道,“不如让妾身写封信去,雁凌霄……北绍皇帝他或许认得我的字。”
看她慌慌张张为自己声辩,裴鹤就像在看一只掉入陷阱的兔子,明明腿已被兽夹夹住,却还在拼命挣脱,越挣脱伤口越深可见骨。他轻笑:“裴某玩笑罢了,夫人莫怕。”
裴鹤走后,连翘翘方才哆嗦着爬起来,一个没站住,险些跌倒。她扒住摇椅扶手,大口喘气,思忖道,裴鹤嘴上说是玩笑,但砍了她的脑袋给雁凌霄做信物,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兕子和犀哥儿才是雁家血脉,是裴鹤压轴的底牌。但要证明他们的身份,只能把她送过去。裴鹤不知为何总对她提着一分警惕,以裴鹤的做派,想来不会让她全须全尾回到雁凌霄身边……
更何况,她哪里敢活着回去呢?也许死了,才能换得到一分雁凌霄的怜惜,才能够让他护住犀哥儿他们。
连翘翘苦笑不已,心中酸楚,抹去清清的泪痕。到了,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也许是天注定了,她要死在雁凌霄跟前。
第47章 ??出逃
连翘翘唤来南姨, 将裴鹤的话吐露几分,再把所剩无几的银锞子、钗环尽数交给南姨:“我一走,趁国公府里乱着, 你就带哥儿姐儿从暗道出去, 往北边走。若能碰上北绍皇城司的人,就拿红宝金环做信物, 把孩子送回他们父亲那里。那镯子是内造的,他们定能瞧得出来。若是没有缘分……”
她眼角带泪,笑了声:“姨, 你就当添两双筷子,这点金银够他们兄妹俩吃到十二三岁。到时候或是读书,或是做工,或是找个好人家嫁了, 都依你的。”
见她有交代后事的意思, 南姨却握住她的手,劝慰道:“夫人, 事情哪里急迫到那个地步。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且再等等, 实在不行, 也得一起逃出去, 哪能丢下你一个?兕子和犀哥儿还离不了娘呢。”
连翘翘深吸口气,压抑住喉头的哽咽,轻轻点头。
许是战事吃紧, 裴鹤数月不曾来国公府。连翘翘也学聪明了,贴着正院门缝往外看, 只从侍卫多少就能揣测一二。
她和南姨不生事, 等闲不出房门, 日子久了,裴鹤的人也不避着她们。夜里吃酒划拳时露出只言片语,一时说北绍的人打过江了,一时说裴太傅遣人烧了北边百艘战船。
连翘翘越听越心惊,思虑无益,索性和南姨拆了用旧的被褥,把素色的棉布里面翻出,一人裁了一身青色、杏色的衣裳。再拿衣捣过水捶过几回,就成了灰褐色的旧衣。等时候到了逃出去换上,方才不会露出形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