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昭从未想过这一回会得手,他以为云想容会像从前一般挡住他的攻势。而他此番得手也并非真的出其不意,是云想容对他毫无防备。
解昭做成了他想做的,而这胜利收获得太轻松,以至于他毫无实感,盯着地上的尸首,手中匕首一个不留神掉在地上。
血漫过云想容提来的甜味小食。
沈既明清楚解昭的执念由何而来,他过了一辈子也想不通云想容当日为何不防他,他凭什么不防他,他以为他不会杀他?他有什么资格怀揣这样的想法。
记忆的最后,二人的亡魂在地府重逢,云想容宁愿忍受鞭刑也拒绝转世。他亦汲取了生前的教训,解昭第一次走向云想容,云想容回手一鞭缚魂绳,警告解昭不要靠近。
沈既明默默把绳子交还给云想容,他原以为云想容会将其作为唯一的珍藏收好,没想到云想容头也不回地将它扔进冥河水中,随着滚滚河流沉去了。
云想容不以为然:现下你都知道了,感想如何?
想容君是个矛盾的人,难怪叫人念念不忘,沈既明想着,谁也看不透此人究竟有心无心,他身上流得血是不是真的冷如寒冰。云想容救了解昭,也仅仅是救了而已,他最该提防解昭,又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死在此人手上。二人即使到了地府,他也不愿与解昭多言一句,然放过解昭一马,灌了孟婆汤推入冥河里的依然是云想容自己。解昭对他恨之入骨,这滔天的恨意一拳打在棉花上,云想容命丧他手,他竟也不计较。
怎么,难道还要夸一句宽宏大量给他?
沈既明不是云想容,李龙城也不是解昭。沈既明捋不清对与错,思来想去,唯余默然。
良久,方开口:想容君,沈家对你不起。
我从不信对不起这样的话,你也不必与我说,你虽姓沈,到底迫害我亲族的人不是你。我迁怒于你又有何用。云想容不以为然道:事情办完了,作为方才饭桌上冲突神君的赔罪,我请你喝顿酒罢,小十九,来不来。
沈既明还未从早殇的茫然中走出来,又承受了解昭并不爽快的记忆,脑子昏昏沉沉,胀得发疼。同样被抹了姓名的云想容倒是胸襟豁达,还有心思去喝酒。
沈既明忍不住:想容君对解公子毫无提防,落得如此下场,难道心中当真毫无波澜,平淡至此?
或许有吧,灯火映亮云想容的脸:偶尔,就那么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昊朝从建立到灭亡期间都没做什么善事,沈既明对此无能为力,这也是他痛苦的根源之一。李龙城也就是羲翎凡人时的身份,除了和沈既明的孽缘,作为一个君主是胜过沈家几万倍的。这也是沈既明死前让他光明正大称帝的原因。
第48章
云想容言出必行,他带着沈既明回了自己的房间,命鬼兵呈上酒坛。鬼兵们瑟瑟地双手奉上,生怕这宝贝坛子摔在自己手里惹得云大人不快。沈既明除了眼神不好,耳鼻口舌都敏锐得很,酒封还未拆,他已然闻得一股清冽的酒香。
沈既明飞升前是个能喝的,不说千杯不醉,也称得上难逢敌手。这人还不挑嘴,什么酒都爱喝,连中原人喝不惯的马奶酒都能品出味道来。当然,这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后来他能苟活于世已是万幸,哪里有酒给他喝。人间尚且如此,何况是在天上,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跟别的神仙讨酒喝。特别在明月阁出了那档子事,他连戒酒的心都有了。当然,这年头只是想想,真有美酒端到他面前,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一番。
于是他一时未忍住,吞了吞口水。
云想容随意地脱去外衣,挂在架子上。他见沈既明的视线不自主地往酒坛上瞟,勾嘴角道:本就是请你喝的,不必拘谨。
素白的手将酒坛往前一推:神君请用。
恭敬不如从命,沈既明坐在桌案旁,娴熟地掀了塞子。酒香扑鼻,勾得沈既明满腔酒瘾直冲脑门。他刚要给自己满上,脑中灵光一闪,倏忽想起在九重天被羲翎抓着上课的日子,除去必要的读写以外,羲翎还教了些别的。譬如用膳饮酒喝茶,应遵其礼循其道,才合规矩。神仙们的规矩和人间皇室差不了多少,沈既明从小没少听太傅在耳边唠叨这些冗长的规矩,可惜左耳朵听右耳朵冒。
后来他早早地请命出征,更是把这些礼节扔到后脑勺去了。一来天高皇帝远,他又握着兵权,谁也不敢管到他头上来,二来大漠何等艰苦,一顿能吃得二两肉都是奢侈,士兵与将士哪个不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根本没那个心思去端什么斯文儒雅。
关于沈既明豪放的吃相,敬他的人赞他不拘小节,厌他的人嫌他粗鲁不堪。先前沈既明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他觉得吃饭喝酒本就图个痛快,拘拘谨谨的倒不如不喝。而现在则不同,他是代表天界来的地府,还是借的羲翎的光,事关寂夜神君,这可由不得他自己胡来。
见沈既明的动作迟钝下来,云想容细眉轻挑:又怎么。
沈既明一本正经问道:地府喝酒有没有规矩?
规矩?
譬如,不得用碗,需得拿专用的酒盏盛酒,斟酒时不得超过半杯,饮酒时以袖掩口诸如此类。
云想容冷笑一声,拿起瓷碗给自己斟满,一饮而尽。
你要喝便喝,不喝就滚出去。
沈既明如获大赦。
他与云想容相怜而不同病,他学不来云大人半分的通透。云想容愿意将被史官掩盖的过去掀给他看,想来已忍他许久。只可惜,沈既明白瞎了人家一片好心,云想容拿得起放得下,救了人不后悔,被解昭割了喉也自认倒霉。他的一生不比沈既明顺当,心境却是南辕北辙。
云想容慢条斯理地晃着酒碗:我可不是请你来喝闷酒的。
地府的酒果然不同凡响,一碗下肚就上头。沈既明眯起眼睛,借着酒劲,低声道:我知想容君的意思,只是我这人烂泥扶不上墙,实在没有想容君一般坚定的心志。我若有机缘与李龙城重逢罢了。
他没再说下去,只默默饮酒。
我们两个,都是一步错,步步错。我尚且知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偏是你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小十九,我问你,云想容凑得近了些:你当日救他所为何?他夺权篡位,以你的本事未必不能与之一战,他兵临城下,你遣散士兵,只一人迎战,几乎是将皇位拱手让出。又是为何?你取他兄长性命不假,然非你本意,你若不动手,死的就是你。这点浅显的道理你怎就是不明白。依我看,你这三天神君的神位就是该得的,我若是你,我觉得九天真神都配不上我。瞧瞧你在羲翎身边转悠的样子,怎么,同是神君,他就比你高贵了?
同时,客房。
短眠后的寂夜神君缓缓睁眼,他下意识握住手掌,里头空无一物。
羲翎微怔,随机翻身下床,房间里果然没有沈既明的身影。没缘由地,心里烦乱不堪,竟平增几分气恼。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羲翎却觉得好似渡过几世轮回般漫长。他久年无梦,唯独这一回,他竟在梦里看清了一张与沈既明七八分相似的脸。
他一眼认出那不是沈既明,可身体却不受控制,一步一步地踏上前,颤抖着问他:这是你走了以后,我第一次梦到你。
他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梦,眼前人的面孔过于青涩,气质也与沈既明相差甚远,然他不管不顾,一厢情愿地固执地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