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陛下,我可以为您打开台灯吗?”一个女官半屈着膝,小心翼翼地轻声询问,在亚历克斯抬起头来向她投去认可的一瞥之后,她连忙绕到那张极其宽大的写字台的另一侧,动作轻缓地在低矮的陶瓷台灯灯罩边缘垂下的金属拉索上拉了一下,“啪”的一声,橙色的灯光顿时照亮了写字台的桌面与下方的一小块地毯——还有撒丁的国王陛下那张严肃,沉静的面孔,与曾经的玛丽娅女王陛下一模一样的银白头发在灯光下就像是打磨过的金属那样闪闪发亮,细腻而均匀的皱纹占据着他的额头与眼角,还有嘴角,颧骨和嘴巴下面的深深的阴影显得尤为突出——近几年他在不断地消瘦,医生们给他做了不少检查,结果表明他没有任何疾病,只是身体与器官都在按照自然规律老化——他毕竟已经九十七岁了。
事实上,也许继续称呼他为国王陛下有所不妥,因为亚历山大.萨利埃里.费迪南德已经在三十五年前签署并发布了自己的退位诏书——虽然在此之前政府与内阁早有多次隐晦不明的暗示,但等国王陛下真正地站在直播镜头前宣读退位诏书的时候,仍然震惊了整个世界——如果亚历山大陛下如同罗斯的那位陛下一样让人难以信任与赞同,无论他什么时候退位都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但他在二十余年的执政时期中的表现只能以令人赞叹来形容,他心思慎密,精力旺盛,充满耐心,在每一件事上,他都会仔细权衡能否取得成功的几率,并将周密的分析和与之非常协调的政治直觉相结合,以至于人们很难从他的履历中寻找出错误与过失。
撒丁的人们喜爱并拥护他,可惜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决定,不过人们很快就发现,一份退位诏书并不代表他们的国王就此离他们而去,亚历山大陛下继续留在首府,支持临时政府——由君主立宪制过渡到民主立宪制并不容易,而一个受人景仰的君王可以在其中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大大小小的各类事件层出不穷,甚至还包括了两次足以让撒丁政界一夜覆灭的军事政变……因此,在全新的政府与国会终于完全平稳并且能够无需他的支持继续前进之后,为了表示感激,政府没有去触动一分一毫属于王室的财产,荣誉,特权……但除了皇冠城堡与一个贫瘠的岛屿之外,亚历克斯将很大一个比例的收入,还有被他下令修改为博物馆的王宫,宅邸所得的收入全部捐赠给撒丁的教育与慈善事业,
人们急需称呼他为撒丁的国王陛下,他的生日,加冕纪念日,节庆都有铺天盖地的小礼物与贺卡堆积在皇冠城堡的吊桥边缘,等待工作人员来前来收取,检查,最后送交给他们所敬爱的陛下。
他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终身未婚,女官心想,不过他仍然挺拔,高大,相貌堂堂,拥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魅力,即便他的年龄已经是寻常小伙子的三倍之多——亚历克斯无可奈何地摘下无框眼镜,轻轻地按摩眉间,微微感到有点脸颊发热的女官这才礼貌而惋惜地退下——以免打搅到他的休息。
房门悄无声息的关闭,这边的死灵骑士立刻从帷幔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维尔德格已经在数十年前就宣告“死亡”,在费丽西亚的力量下,人们并不能看到他仍然须臾不离地和他的兄弟站在一起——两具漂亮且极端相似的骨头架子,死灵骑士在面具后面让自己的牙齿彼此敲击了一下,阴冷悠长的笑声让整个房间的温度瞬间下降了大半:“终于到时候了?亚历克斯,”他打了个响指,召唤出梦魇。
“不,今天不。”亚历克斯示意死灵骑士将梦魇收回自己的死灵空间,他做了一个手势,钻石的力量退却,属于老年人类的外表就像是阳光下的夜露一样迅速蒸发,巫妖抬起手来,欣赏了一下自己雪白干净的腕骨、掌骨、指骨、桡骨和尺骨之后挥动了它们,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忽地一声全部打开。不死者穿过它们,走上露台,双手按在栏杆上,俯瞰着下方黑黝黝的山谷——一秒或者更短的时间里,死灵骑士灵敏的感知能力已经察觉到有一个体型庞大的东西正以在高速接近他们。
一只有着火烈鸟般的长脖子,翼翅足以覆盖一架滑翔机的风神翼龙轻盈地掠过死灵骑士的感知范围,随后稳稳地停在了露台下端的一个装饰石像上,随后优雅地收起翅膀——两个不死者如同羽毛那样轻轻地落在了它的脊背上,死灵骑士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翅膀,与身躯相比较显得格外纤细脆弱的翼翅骨骼间灰黑色的膜不停地流动着,散发出只有负能量才能具有的冰冷气味。
“走吧。”
巫妖在意识中发出命令,翼龙细长的双腿在坚实的石像上拍打了一下,翼翅展开,扑向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
翼龙在高空飞行,死灵骑士迎着风伸开手指感受风压以推断速度,大概有400英里到600英里每小时——这家伙与飞机相像的显然不只是体积。
他收回手的时候,翼龙开始滑翔,盘旋,准备降落——死灵骑士的“视力”自然不会受到光线的影响,他辩认出下方那座古老的隐修院是莉莉最后居住并终老的那一处,翼龙降落在隐修院的庭院里,不比一片树叶更大声,修女们早已安睡,整个隐修院只有一处光亮如昼。
那是一个小礼拜堂,祭坛前摆放着一口全透明的水晶玻璃棺,里面的莉莉身着修女法衣,双手交握在胸前,安安静静地躺卧在里面,那颗神圣的血石让她无痛无病地度过了七十年,时间也未能越过它的力量在宿主的面孔与身体上留下痕迹——无数的人在莉莉死前就络绎不绝地前来朝拜这一奇迹,而已经被教廷认可为“圣人”的莉莉很清楚自己恐怕无法和自己的父母那样在黑暗的泥土中安睡,所以她也只是在死前要求参观自己的费用全部捐助给她所创办的各项慈善基金而已……不过就算是这样……时间也足够长了,巫妖注视着那口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安息之所的人工制品,缓慢地伸出一只手,洁白的骨头如同三维造影一般轻而易举地伸进了棺内,接着是莉莉的衣物,身体,当他触摸到那颗正能量结晶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几乎与常人将手伸入溶化的铁水之中毫无二致,巫妖略为停顿了一下,抓住它,将它从宿主的身体上剥离了下来。
神圣的石头被包裹在浓重的负能量中,它发出一声哀鸣,但因为长久以来它的力量始终不断地被大肆消耗——莉莉虽然不会在人们面前展示圣迹,却不妨碍她在亚历克斯的保护与遮掩下重现森林,再造沃野,或是驱逐整个土地或河流中的污染——挣扎了一会,失去了大半力量的宝石终于真正地沉寂了下来。
巫妖将它随手抛向夜空,一只小蝙蝠冲了下来,抓起了它。
“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吧?”
“人类与我们都在因为日益薄弱的大气层而烦恼。”小蝙蝠一本正经地回答,:“请允许我们感谢您的慷慨。”
不死者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只是顺手为之,看在这些小蝙蝠至少还是颇为称职的守序邪恶阵营成员的份上——他转过身去,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在莉莉的躯体上,它没有变化,巫妖第二次将手探入棺内,闪烁着金绿色泽的黑色雾霭在棺内扩散,驱散了那些顽固地占据着死人躯体的正能量,莉莉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坍塌,连同衣物变为灰白色的灰烬。
巫妖作了一个手势,棺内的骨灰浮起,穿过透明的玻璃棺盖,在空中汇集成线,而后如同一条温顺的蛇那样缠绕在不死者的左臂上。
不死者抬起右手,用大拇指的指骨抚摸了一下骨灰凝聚而成的爬行动物。
“我说过,”不死者按着那颗不停晃动的蛇的“脑袋”,声音轻柔地道:“我不会让你永远如此的。”
……
翼龙腾空而起,撒丁的土地在它的翅膀下逐渐展开,而高速公路上的照明则成为这个卷轴上的曼妙符文,经由三十余年坚持不懈的建设,它们已经如同蛛网一样遍及了撒丁的每一个角落——翼龙在海岸高速公路的上方盘旋了一周,按照主人的命令飞向西南,在经过莉莉父母沉睡的城镇墓园时,巫妖伸出手,让剧烈的狂风带走莉莉骨灰凝结的小蛇,它恋恋不舍地在不死者的手骨上缠绕了一会,而后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深邃的夜空——亲人的血和骨召唤着她——这个迷路了很久的小姑娘应该回家了。
一架夜间航行的客机轰鸣着穿过他们的上方,迅速远去,成为晴朗夜空中一个明亮的点——飞机的白色尾端涂刷深青铜色线条的百合——这是属于萨利埃里家族的客机,巫妖的指骨摩挲了一下自己的牙齿,似乎在前两天才看到过萨里埃里航空与旅游公司与撒丁航空工业公司签署了五架e-178喷气飞机的购买协议……翼龙的速度加快了,在客机的光点尚未完全消失在猎户星座之前,不死者们已经看到了几乎埋没在一片原生态植被中的萨里埃里庄园,黑铁的栅栏看不到了,白石子的台阶与小路看不到了,深绿色的百页门窗看不到了,只有熟悉的深赫色瓦片与那个更为熟悉的露台还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植物生长的途径微妙地避让开了这些地方,甚至露台上摆放着的摇椅也没有一根藤蔓会伸出枝条前去打搅。
熙德.萨利埃里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曾经下过很多看似非常不合情理的命令——露台与上面的摇椅就是一例,还有他的葬礼,他没有允许自己的孩子给亚历克斯或者维尔德格打去电话,他们也没有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前来看望过萨利埃里的人,这个问题曾经被很多人诟病,但没人知道或说察觉,煦德在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时,他的两个弟弟正陪伴在他的身边,正如他们为索尼亚姑姑所作的那样。
向萨利埃里,这个扶助着自己向这个世界踏出第一步的地方投去最后的一眼,巫妖命令翼龙转向,那里已经没有值得为之停留的东西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维尔德格。
在翼龙横越黑暗无际的大海之前,不死者召唤了“王座”,这颗在撒丁加冕王冠上滞留了上千年的祖母绿的投影就如同亚历克斯在生时的影子一样,或说就是一个撒丁男性的模板或缩影,就连白色的衬衫与黑色的长裤也如出一辙。
“我想你愿意再看看撒丁。”巫妖说。
“它很好,”“王座”说道,微微地带着感叹,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个继承者竟然有着如此坚强的决心——即便他已经不是人类,撒丁的王权和神权在近半个世纪内一直牢牢地被他掌控着,其中或许会有着痛苦,辛劳与不能为人言的苦闷,但相对的,权势,财富,威望也于同时达到了顶点——他放弃了,没有丝毫犹豫地终结了卡洛斯与费迪南德王朝:“它以后会很好,是吗?”
“当然。”不死者回答,“王座”向他投去一个微笑,时间奔流不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拥有了窥伺命运之线的能力,虽然只有很少的一点——每一个主人的开始与终结,不可转变的——不管是智慧的,还是愚笨的;宽仁的,还是残暴的;幼小的,还是年老的;为人民所爱戴的,还是为人民所憎恨的……这让他深感疲惫。而这个主人,他只能看到开端,却无法观望到结束,也许,这会是件好事。
***
“我们接下来干些什么?”死灵骑士仰面躺在翼龙的脊背上,牙齿间里咬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抽出来的干瘪骨头。
巫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决定不去提醒他那是与翼龙泄殖腔有着紧密相连的骨头之一:“老本行。”
死灵骑士下意识地抽出自己嘴巴里的骨头,虽然意识中的交流并无动用牙齿与下颌骨的必要:“老本行?”
“老本行。”巫妖肯定。
暴徒的老本行是什么?
“打劫。”
不死者彬彬有礼地说道,完全无视于神父们惊恐的眼神与扭曲的面孔——神圣公国中心的十字型教堂建筑群在数十年前连同这个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为高贵的殉葬者们湮没在一个最后不足手掌大的“小球”里——原大教堂里藏着的圣物照例也应该成为殉葬品之一,教会对外的说辞也是如此 ,可是不死者确凿无疑地在这里感受到了属于圣物的正能量波动。
死灵骑士与他的追随者们随着夜晚的惨白雾气悄然降临,扭曲着的长剑上跳跃着黑欧珀的火焰,它如同深色的郁金香那样在一霎那间陡然盛放,长着魔鬼般双角的少女高声大笑着冲上夜空后以更快的速度俯冲下来,羽翼生风,诱人的笑容连同着双面开刃的剑锋在一个注目间就夺取了隐藏在圣品堂内的数十位苦修士的性命——他们最为犀利的武器——对于黑暗生物的超度与净化对死灵骑士和他的灵魂之建毫无用处,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争取了足够的时间,让教会的警备力量可以及时赶到。
在数十年前的人为灾难过去之后,借助信徒们的捐赠与世界各大银行中的资金,旧约公教的教会很快就在原址上立起了更大,更美,更庄严的建筑群,任期最短的教宗圣父斯漓和他的前任也被追封为圣人,和莉莉一起被雕刻在圣天使大教堂的外墙上——随之而来的还有更为严密的警备,高端的设施,以及充足的,装备精良的圣座警卫团——令人惋惜的是,原本属于教会的非人力量却没有那么容易补充,在圣殿骑士团连接失去了团长,监察长,圣血石之后,剩余的骑士也逐渐失去了属于光明的特殊力量,而且在此之前,由于一些不可告人的内部争斗,能够借着圣经与圣物发挥力量的神职人员也被消耗了十之八九,虽然教会一直没有中断过对于此类人员的培养,但各地兴起并蓬勃发展的各类宗教夺走了大量未来的信徒,剩余的也很难让他们拥有足以使用圣物的坚定信念——信徒的要求越来越多——如果不是还有圣物的话……
“这些圣物又是何时被取出的呢?”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骷髅头骨嘶嘶地问道,不过显然他没有期待他人的回答:“在人为的黑洞出现之前,”他说出答案,如果不是有人支持的话,那个组织能够神通广大地在圣座的土地下挖出一个如斯致命的陷阱?教宗的选举实质上就是一个各方势力妥协的过程,既然选出的是斯漓,这个继承着前任教宗衣钵的人,那么圣地中的所有人,不是无可救药的异端就是无法信任的伪信者——“是这样吧……”巫妖总结道,他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圣约柜,天使间的钴蓝钻饰如同死亡之神的眼睛那样幽暗深邃。
催泪瓦斯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不死生物阻碍了警卫团员的冲击——在吸血鬼们一步步地断绝了与教廷的合作之后,教廷已经很难取得不死生物来作为训练素材了——即便再坚定勇敢的信徒猝然遇到那些恐怖片里才有的怪物时也不难免犹豫,慌乱,举止失措——在不知什么人叫嚷了什么以后,警卫开始射击,子弹在墙壁与墙壁之间呼啸着乱窜,但圣物与巫妖,以及死灵骑士的身上都覆盖着一层无色的膜,人类制造的武器并没有办法伤害到他们。
“确实是真正的‘希望’。”不死者伸出手,指骨轻轻地按住蓝钻,:“只要说出愿望,给出代价,你就给与实现。”
“为我打开前往托瑞尔的大门。”
***
为了纪念发明电灯的爱迪生,曾经有人建议在他的祭日里全世界关灯三分钟——以纪念他的功绩——这个提议最终还是被否决了。
……
男孩颤抖着向自己心仪的女孩伸出手,邀舞的话结结巴巴,还没说完,四周的灯闪烁了一下,熄灭了。
一阵隐约的骚动后,男孩转动脑袋,发现所有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这不合常理,先不说这类场所必备的独立发电设备,一旦出现停电或是其他情况,备用的电源就会立刻,马上,没有停顿地接应上去,即便没有或者应急设施也出现了故障,那么最起码的,应急灯与安全通道指示灯也会亮,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好像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失去了视力。
“发生了什么事?”他身边的女孩不安地问道。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黑暗中,男孩的声音非常平静:“我记得沿着酒吧走几步就是大门,抓住我,靠着墙,我们慢慢地走出去。”
……
医院的监护病房。
值班的医生坐到监控台前,打开一份最新送来的磁共振脊柱水成像文件——还没有来得及来看清病人的名字,突如其来的黑暗就笼罩了他——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因为疲劳过度而导致短暂昏迷——这类现象会让人觉得自己的视野里不断地出现黑斑。但他第二个反应就是跳了起来。
不是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而是医院的电源……“该死的!出了什么事儿!”他叫嚷道:“我需要电!”
监护病房中所有的仪器指示灯全部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