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虽然这次大家也都夸赞她做得真好,甚至都问她是不是以后就一心钻研这一块,不考虑上大学的程度。
但是和当初海原祭上,那种如堕迤逦梦境之后的所给到她的反应是完全不一样的。
海原祭上的那种热烈回馈,虽然让她心喜,但却更让她对自己产生怀疑。
只是食物而已,真有那么动人心魄吗?
每当这样一想,便会让那颗因为好评而凶猛跳跃的心冷静下来。
这份欢欣未必是属于她的,这种蒙上假面的成功,她真的需要吗?
这个问题萦绕在山梨心头已经很久了,她两难已久,现在羽生零这样问起,她反倒惊觉答案其实已经出现,就在她此次身体力行的准备之中。
“虽然没有那么热烈,但是我觉得大家这一次的反应是真实的,我不是用食物去征服大家,只是用食物表达我某一刻的心情。”
“能受到合适的认可就足够了。”山梨说着,那些她脑海里的碎片词汇竟然长了脚一样自己组合在一起。
她发现越说,越顺遂她的心意,也就越坚定。
是的,她需要的不是纯粹到没有一点杂质的认可。
“本来我喜欢做点心就是因为那个过程能够让我放下杂念,沉浸在里边,要是总想着它是我的利器,要用它如何得到大家的喜欢,反而让我不够自在。”ⅼíаοyцχs.ⓒοℳ(liaoyuxs.com)
山梨清清嗓子,一字一句,郑重地说:“就像摄影师拍照一样,我做出的每一个点心,其实都是我的回忆。”
“就算没有人喜欢,但我一定会记得——我曾这样活过,生命中的某一刻我的情绪是那样的。”
她说完,就稍微错开膝盖,静静去看樱花。
小石川种满了垂樱,这种樱花颜色是清淡的白色,总让人觉得那花瓣在眼中会慢慢变得透明,最后落在水里的时候消失。
无数的枝条往水里垂身,足够的长的,甚至快要把樱花送到小船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所在的这片水域竟然没有别的船只,只有这艘木船孤独地晃荡在水上。
羽生零明明没有长伸手臂,只是虚晃一下,手上便捏着一朵刚摘下的樱花。
山梨被他的虚晃动作吸引了注意力,扭头见到他把摘下的樱花都安放在和菓子的旁边。
花一多,真成了一手落樱。
山梨笑了,说他幼稚。
还有一句藏在心里她没说——怎么还是跟菜菜一样呢。
“给你变个魔法,除了我这么幼稚的人愿意倾尽全力来变这个,再没有第二个人会为你做这个了。”
山梨心想,切,没有第二个妖才对。
谁会那么倒霉,一辈子碰到不止一个妖怪啊。
“这也是我的记忆。”羽生零牵起山梨,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
印证了山梨的猜想,他的嘴唇真的好软;
然而此刻,山梨却看向羽生零的眼睛,这对琉璃球一样的眼珠里边永远会有闪耀的光彩,如果是宝石,一定价值连城。
男人有些用力的捏了下山梨的手心,无声地拉回她的注意力。
明明刚才还高挂天幕的太阳被遮蔽,转瞬之间便失去所有光辉照耀,山梨惊讶地抬起头——
天空仿佛上了一层深蓝色的滤镜,被遮挡的太阳所散发的阳光也显得偏冷。
这是强行“移天换日”啊。
山梨长大了嘴巴——羽生零真是很强大的妖怪啊。
心惊尚未结束,在波澜之上继续掀起了狂风。
羽生零双手摊开,蓝色的光芒在他手心汇聚,一点点扩散开去。
山梨痴痴地看着,那些光芒旋转起来,好似狂风,把羽生零手上托的东西全都卷得高飞。
被收集在手心的落樱在高空盘旋,竟然越变越多。
一声轰隆巨响,四色的花火冲上云霄,樱花漫天飞舞,山梨抬头去看花火绽放。
绚烂之后的天空深深寂寥,无垠无界,山梨隔了好久才傻愣愣地从昂首的姿势变成正常平视。
这时候,樱花已经如漫天细雪,在她和羽生零之间吹开一道花桥。
山梨不知道自己是被花迷了眼睛还是被风吹疼了眼睛,只觉得渐渐看不清羽生零的样子。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明明穿过那些花瓣阻隔的感觉是那么真实,但她的手居然从羽生零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他的身体正在变得越来越淡,琉璃一样美丽的眼珠也黯淡了,他的形象渐渐回复到在训练营的那个样子——直白的妖异,一看就是非人类。
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切,眼泪在她的眼眶再也待不住,串成珠子落下去。
“你干嘛呢?”山梨大叫起来。
“别变这种魔法了,你真幼稚!”她气得骂起来,一拳垂上羽生零的胸口,打得樱花四散。
泪水把山梨的脸打湿,有些飞舞的樱花瓣粘到她脸上,连睫毛弯出的弧度上都盛放了零落的花瓣。
一边吸鼻子一边胡乱抹脸的山梨心急如焚:“你不是还催着我去吃好多东西吗?”
“神经病!哪个妖像你这样,随随便便整天瞎变魔法!”
山梨骂到哽咽,胸口剧烈起伏,但都解不了她心中急火。
怎么了,这妖怪是不想继续在人间玩了吗?
“你是不是要回家睡觉啊?”山梨哭着问。
如果他说是这样的,她也理解的,谁在外边玩久了都会想要回家的。
羽生零现在淡得像是用透明糖浆画出来的,他笑得眼睛眯起来:“是啊,回去睡觉——”
“可能有点久而已。”
山梨连忙问:“有点久是有多久?”
对方不回答了,只是沉默地俯视她。
山梨见他这样,只能用哭来发泄心里的慌乱。
羽生零尝试去替她拭泪,但是只能让山梨的脸颊穿过他的手指而已。
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盘旋飞舞的樱花被光芒牵引,在山梨面前一字排开——
“别哭了。”
山梨哭得更加上气不接下气,嘴上连连骂他臭妖怪,咒他一定永远都没办法变得厉害。
而平常连称呼被叫错都要恶狠狠威胁山梨一番的羽生零居然笑着点头,用樱花跟她写到:
“臭妖怪,好山梨。”
山梨怀疑身体变得透明的时候重量也会变轻,不然羽生零就不会飘起来了。
乖乖写完两行字的樱花又散落开去,羽生零飘向山梨,他们的距离明明很近,但怎么她一直没有被摸到呢?
没法用触觉感知,山梨轻轻仰头,努力抬眼去看。
哦,臭妖怪在亲她的额头,一点一点往下方移动着,亲到她的眼睛了,山梨忍不住眨眼,滚烫的泪水一路滑下去把她的脸颊烫痛了。
羽生零亲上山梨的嘴唇,没有实感,仿佛是空气在吻她。
透明糖浆画出来的身体终于彻底化开,山梨眼睁睁看着他望着自己的眼眸无限的变淡。
光芒聚在中央,缩小成一滴水珠,垂直落入河中,山梨的手捡了个空。
她如同被妖力定身,就那么痴傻地看着水面,涟漪一圈一圈扩散了好久、好远。
像是落在她耳边的最后一句话“谢谢山梨把我唤醒,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那确实是羽生零的声音,比永恒不休的时间还要凉薄。
山梨抱着膝盖蹲坐下去,她看也不看位置,即使船翻了落水了好像也无所谓。
她把满是泪痕的脸埋进双臂圈成的圆里,呼吸在这里艰难循环。
樱花粘不到她的脸了,就落在她的头发上,风继续吹着,山梨哭累了,不知不觉这样抱着膝盖睡着了
从悠长到没有尽头的梦境醒来时,已经没有盘旋飞舞的樱花了,但天幕还是变魔法时那种蓝色。
山梨分不清自己现在是否还身处魔法之中,她抬头看着深蓝的天空,脑海是全是樱花告诉她关于“菜菜”的故事。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妖怪。
而成为妖怪也并不是人类幻想中那么奇妙的事情,山梨在那些“梦境”里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寂寥。
它原本只是一颗白菜,是天底下再普通不过的食材,几乎在所有菜系里都算不上珍贵。
但它自己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的食物,不但长得秀气,滋味甜美甚至可以入药。
绝对是这个世上最不可或缺之物。
这样的它一直期待着能够被人选中成为一道完美的菜品。
可是天底下哪里就只会有他一颗白菜呢,别的白菜也有着不输给他的美味。
它等待到叶子都发黄了,还没有被选中,甚至都没有鸟来啄食它,这已经是它之前设想的最悲惨寂寥的下场了。
作为一颗有志气的白菜,它就是不被挑选,也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绿如滴翠的叶片被岁月摧残枯萎。
它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挽救自己发黄的叶片,不要再让那种丑陋的颜色扩散更大。
可是事态没有好转,白菜也会害怕,它几乎要把自己的纤维都哭断了。
然后,它听到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声音——
“你,想要被吃掉吗?”
颓败而天真的白菜连连点头,叶子都摇掉了半片。
“想要被吃掉就要努力打开人类的胃口哦,这样他们才会无休止地进食,嘿嘿。”那个声音兴奋中包含着冷淡。
白菜哪里能想太多,它自愿和那个声音完成了契约。
成为“饮食之欲”的容器,白菜想,它都成为容器了,一定能够被好好品尝了吧。
等待完成自己梦想的白菜还不知道,它打开了一个全新的黑暗世界。
原来,“饮食”这两个字居然可以有这么深的意思,它看着受自己操控着一个又一个人类疯狂地与别人交配,他们如果找不到人做爱解渴,根本连吃饭都想不起来。
深深的失望萦绕在白菜心里,它没有办法停止,只要那些人几日不做爱,它的叶片就会飞快发黄发烂,它能够清晰感受到自己生命是如何流逝的。
那些受它影响的人类也深陷痛苦,不分年龄、不分场合、不分伦理地发情让他们如同堕入深渊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菜菜看见他们身体消瘦,吃饭也是一脸味同嚼蜡的样子。
它就知道,它应该是错得离谱了,而且没有改正的机会了。
意识到这点,它真的哭断了自己的纤维,那些供给它生命的脉络像琴弦一样崩开,它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沉重,陷入长眠之前,它想,白菜的下辈子一定要遇见很爱吃它的人类才行。
一贯倒霉的它惴惴不安,又给自己打了个补丁——不挑食的也行。
山梨坐在船上不知方向地飘荡,她把那个透明的食盒捡起来放在腿上。
眼泪啪嗒落在上边,眼泪是没有颜色的,食盒也是透明的,但是分界线无比明显。
她听到类似玻璃破碎的声音,这才抬头张望,蓝色深空此刻像碎裂的镜面,阳光从裂隙里挤进来。
原来,她刚才都一直在魔法之中。
现在,菜菜是彻底离开了吧?
山梨打开食盒,手颤抖着伸进去,假装里边还剩下有点心。
她轻轻拿出一个,张开嘴巴一口吃掉,只尝到咸涩的味道。
空盒子也如同被施了魔法,山梨能从里边一直拿出美味的食物,她就一直吃一直吃。
她不挑食的,什么都觉得好香,想吃。
菜菜再次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但是这个女孩唤醒它的那一刻,就已经为它所操控了。
一开始它只是觉得好烦,为什么要醒过来呢,如果要让自己再次睡去的话又要经历一边那种事情吗?
它隐藏在暗处,等待这女孩成为新一个被“饮食之欲”折磨到疯狂的人类,她现在看上去好像很内敛害羞,但是菜菜见过无数这样的人最终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她又能怎么样呢?那种力量根本无法抵抗吧。
早点认识到这是无可抵抗的怪力对她来说未必不好
她居然开始抵抗?还说什么不喜欢这种被奇怪力量支配的感觉。
那一刻,它在愤怒中回忆起,自己也曾经大哭着说不喜欢被迫去操纵人类,不喜欢那种虚无缥缈的膨胀感。
它压下令它感到不适的回忆,不再管山梨做任何事情。
人类总是要吃到苦头才知道自己的意志力有多不堪一击那时候却往往追悔莫及。
它用那些攫取的力量把自己修饰成一位美丽的人类男子,和不听话的女孩成为同学。
亲眼看见她是怎么在教室里痛得脸色苍白,隐忍地把头埋进肘弯。
她在班上很沉默,但不是完全不说话,总要等别人先开口问她一句,她才急切地回答,脸上都是感激对方如此亲切的神情。
菜菜数着日子等她崩溃,等她坐在地上说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她应该听菜菜的话,按照菜菜的指示去做才对。
它原本是有这份自信的,直到那天她身上满是“餍足”的味道。
“果然还是抵抗不了吧真差劲。”即使隔着人潮,它也能嗅到山梨身上的味道。
味道不会骗它。
理论上它应该很得意,但是那时候它却只觉得失望,还有愤怒。
它气得出言嘲讽,第一次在学校里和她说话。
但是事情似乎在它的想象之外——
对,它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拥有新的力量,没有那种欲念之力回馈给它。
所以,她真的不受控制了吗?真的凭借自己抵抗住那种侵蚀了吗?
为了再一次验证自己的猜测,它从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推荐了山梨。
大家这才纷纷想起海原祭上,山梨拿到了第一名的,这次春游野餐请她做点心一定不出错。
它有了去找山梨的理由了。
微弱的灯光下,它清清楚楚听见山梨说——
“我今天并不是因为被折磨得受不了才和德川一矢做爱,而是因为我、喜、欢。”
“不想跟个傀儡一样被莫名的东西牵着走。”
是真的啊,它松了一口气。
故事的落幕竟比它想象的要温和那么多。
太好了,那么春假的时候再见咯。
再见,山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