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飞快地点了下头,“嗯”了声。
仆妇见他俩聊着,蹲身告退,预备去备餐食,薛令仪拦住她:“周妈妈歇会儿,晚间我来下厨。”
他们人少,又非高门大户,甚至说难听点,薛家如今活得也算家道中落活得再窘迫不过,家中就她这一个粗使婆子,有时甚至捉襟见肘,好在兄妹二人待人极好,就算再难也未克扣过她该得的,甚至时不时还会多有照顾,她便从南边跟着一路北上,如今又跟到了宣府,仆妇应下这话,退了出去。
薛敬仪这才看向他这妹子,起了几分逗她的心思:“今日又学了什么新菜式想要卖弄卖弄?”
“哪有什么新菜式?”她侧头不去看他,目光落在院中这几株花期将尽的木槿花树上,食指点在唇畔,兀自点了点头,“就做木槿吧。”
薛敬仪看着她的背影,缄默了好一会儿,等她回头看着他,他这才低头看向她,点了点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咱们令仪妹子今日又要自夸了。”
《诗经》里的句子平常交谈并不太用得上,她辨了好一会儿他的唇形,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拿古人的佳句取笑她,佯装动怒,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踮脚去摘木槿花给他做晚饭。
他却阻了她,试探问:“前几日新选了把南弦,这些天一直不得闲,昨日夜里总算把音试好了,试试?”
她立时将手里那朵好不容易得来的重瓣木槿往地上一扔,尔后兴冲冲地跑进房里拿琵琶。
最近天气时好时坏,这会儿难得日头正好,夕阳余晖从院墙上方倾泻进来,静静打在她的身上,惹得她裙角的璎珞纹都添了几分颜色。薛敬仪就这么静静看着少女欢快的背影,兀自失了神,直至她回房拿了琵琶返身出来,他仍旧神思游离而不自知。
令仪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下:“哥你想什么呢?”
他猛地回过神来,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在想,我们令仪妹子也该嫁人了。”
她愠怒地跺了跺脚:“我不。”
“你说不便不,我这个当哥的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说是这般说,但还是乖乖回房取了那把三弦琴出来,那晚事起仓促,这宝贝到底淋了些雨,他连着修复了好几日,这才总算听不太出异样,今日总算可以拿出来放心弹奏一番。
令仪到水榭中坐下,手抚上琵琶弦,冲他眨了眨眼,他颔首,随意一掀袍子,在雕栏上坐了下来。
他未作起手式,只是随意按上琴弦,她便已会过意,乐声顿起。
南弦明亮,琵琶刚性,声声起,鸣于耳。
佳人伴乐哼起随意改过唱词的古曲:“恨锁满庭芳,愁笼蘸水烟……吾归处,烟雨空濛。”
南弦无品,音准难找,但他却未花多少心思在弹奏上,而是凝神听着她随意改过的唱词。
唱词凄婉,她平素少选这样的词,他微微愣了神。
等到乐声停下,他忽然开了口:“令仪,咱们回家吧。”
吾归处,烟雨空濛。
令仪恍觉是她方才随口就来的唱词闯了祸,一时顾不得其他,赶紧摆手:“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挺喜欢这里的。”
他不说话,她又补道:“真的。”
他还是不说话,她急得快要落泪,飞快道:“真的,没骗你。哥你不记得你从前让我读过的史书了么?就你刚进翰林院时参与编著的先帝朝的那本。”
她掰着手指头数数,边数边念:“宣府国门,父子守将,国泰民安。你一字字读给我听的,我那时便想着,若日后有机会,定要央你带我来这万千忠魂埋骨的地方看看。如今总算如愿了,但我还没有机会去看看长城塞呢,哥你怎么就想着赶我回去了?”
她总是这样,乖巧得令人心疼。
薛敬仪默默垂首,没再说话,手搭上琴弦,起了支高亢的曲,弦音相和,铮铮作响,他低低吟起古战曲:“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踏燕然。”
令仪就这么注视着这位为她付尽一切的兄长,眼里忽然不受克制地蓄满了泪。
她因患病而耳力不行,其实只能听到一点点微弱的弦响,但她爱唱曲,她这位兄长便也处处纵容,明知她听不到,却为她习三弦,闲暇时便与她同奏,为逗她开心偶尔还会放下姿态吟上两支古曲。
她此刻一如既往地听不清他的唱词,可莫名也能感知到他的悲怆。
她拨弦和歌,梨花带雨,面上却又含笑。
女声高亢,古战曲的昂扬之意尽显。
他侧头看她一眼,轻轻苦笑了下。
这般好听的歌声,她自个儿却再听不到了。
他手下力道加重,南弦铮铮,犹如山崩地裂,令人觉得琴弦下一刻便会崩断,可她并没有避开,她信他,犹胜自己。
等琴音落,她将琵琶递给他,冲他笑笑:“哥帮我放回去吧,我去摘木槿。”
“放着我来。”
“也没多大事,我来就行。”
薛敬仪轻嗤了声:“你够得着么?”
她被他一通呛,讪讪闭了嘴。
他递给她一方锦帕,自个儿则返身回房放琴,等她擦完泪,这才寻了个篮子回到院中。
斜阳昏黄,归雁啼鸣。
他立在树下挽袖,令仪凑上来替他细致理好,仰头冲他一笑:“多摘点,今日给你做点好吃的。”
他颔首,探手去摘开得最盛的木槿。
她在身后轻轻开了口:“哥,我又能听见一些了。”
薛敬仪大喜,一时忘记了动作,好一会儿才转身看她:“真的?”
她点头:“你刚唱的词那么复杂,又一年都听不上两次,不然我怎么和得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