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你儿子,哈罗德。”
哈罗德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我儿子死了。”
“不,他没死,他就在外面玩呢。”她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远处。
又是沉默。空气中只有风声、远处建筑工地的声音,还有雅各布用木棍敲打水沟边那排木兰树的树干发出的咔嗒声。
“他们在给那群人造笼子。”哈罗德说。
“他们不会干这种事的,大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他们。他们人太多了,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会遇到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虽然电视上那帮傻瓜的反应有点疯狂,但是我们确实对他们一无所知。”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叫他们‘魔鬼’,记得吧?”
“咳,此一时彼一时。我后来明白了,因为主告诉我关闭心门是不对的。”
哈罗德有点恼怒。“见鬼,你的语气就跟电视上的疯子一样,那帮人个个都希望在活着的时候就能自封为圣徒。”
“他们是被奇迹点化了。”
“他们没有被点化,他们是被传染了,被某种东西。你以为政府让他们都待在家里还能有别的原因吗?你以为咱们说话这会儿,他们在城中心那边造笼子还能有别的目的吗?
“我自己也亲眼看到了,露西尔,就是昨天我去城里买日用品的时候。城里遍布士兵、手枪、悍马、卡车,还有隔离栏之类的东西,满眼都是。隔离栏连起来能有好几英里长,全堆在卡车上,一摞摞的。那些身强力壮的士兵,只要是没拿枪的,都在忙着设置隔离栏。十英尺高,全钢的,顶端都是一圈圈的铁丝网。大部分隔离栏都架在学校周围,他们已经接管了整个教学楼,自从总统在电视上讲话之后,楼里就一个学生也没有了。我猜他们觉得咱们这个小镇子上没多少学生,不过这倒也是真的,所以让我们把学校搬到别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这所真正的学校就要变成‘死亡’集中营了。”
“你还在开玩笑吗?”
“至少是双关语。想让我再说一遍吗?”
“闭嘴!”露西尔跺着脚说,“你把人想得太坏了,你老是这样,所以你的脑子总纠结不清,所以你连奇迹在眼前发生都看不明白。”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
露西尔大步穿过前廊,一巴掌扇在了丈夫脸上。清脆的声音传到院子里,就像是小口径手枪射了一发子弹。
“妈妈?”
雅各布突然出现,就好像平地上冒出了一片阴影。露西尔全身还是抖个不停,浑身的血管里都充满了愤怒、悲伤和肾上腺素。她的手掌仍感到刺痛,一会儿攥紧,一会儿松开,一时间甚至不确定那还是不是自己的手。
“什么事,雅各布?”
“我要一个碗。”
孩子站在前廊的台阶下面,t恤衫在肚子前面兜成一个口袋,里面满满的都是黑莓,几乎要溢出来了。他的嘴巴也给染成了蓝黑色,紧张地撇成了一个弧度。
“好的,宝贝儿。”露西尔说。
她推开纱门,带雅各布进屋。两人慢慢走到厨房里,小心翼翼地,免得那些珍贵的浆果掉出来。露西尔在橱柜里面找了半天,翻出一只她很喜欢的大碗,然后和儿子一起仔细地洗起这些果子来。
哈罗德一个人坐在前廊,好几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没有了抽烟的欲望。露西尔以前只扇过他一次耳光,那是好多好多年以前了。时间太久,他都不太记得到底为了什么事,好像是因为他说了岳母一句什么话。当年他们都还年轻,很在乎彼此的这一类评价,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
他唯一能够确信的是,跟当年一样,他这一次犯了大错。
他坐在椅子上清了清嗓子,又向四周看了看,想找点东西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是什么也没找到,只好坐着听屋里面的动静。
他只听到孩子的声音。
全世界仿佛只剩下雅各布一个人,他想——或许也希望——他的生活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在他的脑子里,从一九六六年开始的多年来的记忆,螺旋似的慢慢冒出来。这样的场景让他感到害怕。自从雅各布死后,他这些年已经逐渐适应了,不是吗?他为自己,为自己的生活感到骄傲。没什么可遗憾的,他也什么都没做错,不是吗?
他的右手伸进口袋,底部有个打火机和几枚硬币,就在旁边,他的手摸到了那枚小小的银十字架。几个星期以前,这枚十字架好像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经年累月的摩挲已经让十字架变得十分光滑。
他的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或者说是一种感觉,因为太过清晰理智而变成了一个念头。它在他混沌的记忆深处潜藏了很久,和他对自己父母的记忆埋在一起。这份记忆已经太久远了,因此变得只有芝麻粒那么大,躲在头脑中那一点点微光之下。
也许这件事,他脑海中的这个念头或者感觉,是某种更容易感知的东西,比如说做父母的感觉。这些日子,他考虑了很多为人父母的事情。这五十年来他都不曾再扮演过父亲的角色,现在要重操旧业,似乎太老了一点。但他似乎又再次被神奇的命运所牵引——哈罗德觉得自己和上帝没什么交情,所以不愿意把这一切归结为神的旨意。
哈罗德思考着,为人父母到底有什么意义。他只做了八年父亲,但这八年虽然已经离他远去,却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的记忆。雅各布死后的头十年里,他经常会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情绪,就像一阵巨浪将他压住。有时候在他开车下班回家的路上,这种情绪就会突如其来,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露西尔。现在人们都把这种情绪叫作“惊恐发作”。
哈罗德不想和“惊恐”之类的事沾边,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感到惊恐。那时他总是浑身颤抖,心跳得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所以他只好将车停到路边,身体还像筛糠一样,于是赶紧点上一根烟,狠狠地吸上一口。他能感觉到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甚至连两只眼睛也在抽搐。
后来,这种感觉渐渐消失了。有时,关于雅各布的记忆还是会在脑子里飞速滑过,就好像当你盯着一轮明亮的满月,再闭上眼睛时,视线里本应只剩下黑暗,但是脑子里仍然残留着月亮的影像。
此时此刻,当哈罗德用手指捏着那枚小小的银十字架,他感到那种情绪又发作了,他的眼睛开始鼓突出来。任何男人面对赤裸裸的恐惧情绪时,都会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跟妻子服软,将自己的想法深深埋在心里。哈罗德正是这么做的。
“好啦。”他说道。
两人并排穿过庭院。哈罗德慢慢地平稳地走着,雅各布则转着圈子。“多陪陪他,”露西尔终于说话了,“就你们两个,出去做点什么,就跟你们以前一样。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个。”于是,现在他们正在一起,哈罗德和他复生的儿子,两人在大地上走着,但是哈罗德根本不知道应该干点什么。
所以他们就只是走走。
他们穿过了庭院,然后走过房屋最边缘的地界,最后来到尘土飞扬的马路上,并一路走向高速公路。虽然按照规定,复生者必须待在各自的家里,但是哈罗德还是带着儿子来到了公路边。这里有军用卡车来来往往,沥青路面也被太阳晒得发软;那些士兵从他们的卡车和悍马里向外看,看到了这个复生的小男孩,以及身边那个憔悴的老人。
一辆经过的悍马刹了一下车,然后越过中线,顺着高速公路,轰轰隆隆向他们开过来。哈罗德不知道此时的感觉是害怕还是解脱,但雅各布肯定害怕了,他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躲在他的两条腿后面,悄悄地四下里看。此时,悍马慢慢停下来。
“下午好。”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四方脸军人从后座的窗户边打了个招呼。他有着金色的头发,下巴方正,蓝色的眼睛让人觉得遥远而冰冷。
“你好。”哈罗德说。
“两位先生今天还好吗?”
“还活着呗。”
军人大笑起来,他在座位上身子前倾,打量着雅各布。“那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我?”
“是的,先生,”军人说。“我是威利斯上校,你是谁呢?”
孩子从父亲腿后边走出来,说:“雅各布。”
“你几岁了,雅各布?”
“我八岁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