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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便是长安人士,族中行十四,家居普宁坊贺府。

能称为普宁坊贺府唯有一家这玉郎竟是宗室子弟?假母微微一怔后,更是大添殷勤。

于是贺湛在这日晚间,便见到了白鱼举荐那位叩音娘子,然而只一眼之后,他便再无观赏琵琶艳舞的闲趣。

听说又有客人专程冲自己而来,叩音却也并无喜色,反而忧心忡忡,直到看清面前男子形貌气度才微吁口气,却在施礼之后举眸之时,竟见面前男子双目有如冷剑直刺自己,叩音一呆,却就在这数息之间,男子又换了笑容,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郎君想听什么曲目?叩音心下狐疑,开口时更显小心翼翼。

今日无心赏曲。贺湛手执鎏银长嘴壶,倾腕斟出两杯清酒,自拿了一杯仰首饮尽,却又似回味一般,将那杯沿略挨唇边,举眸时眼角长飞,不尽风流之态。

叩音不由自主被面前这张容貌吸引目光,看着那双乌眸幽深处,映出烛火有若星曜,自己的小小黯影晃晃留在星火当中。

她又听得一声恍如叹息般低沉:某见娘子甫一入内,颜容似有忧色,莫非有难言之事?不妨道来,某纵不能助益,聊为听者也能容娘子倾诉,倘若能略微开解更是幸事。

叩音更觉受宠若惊,她不比得此间都知娘子叩玉受万千追捧,接待客人当中虽也不乏名门子弟高官显贵,然则皆为见叩玉而不得,退求其次在此饮乐,纵使她使出浑身解数专心乐舞,博得无非三两击掌而已,多数视而不见,但有看来目光,无不是被她容色吸引,尽为轻挑。甚至不少自视清高者直言不过如此,让她羞愧难言。

至于最近频频纠缠逼迫的元三郎,更是刁横狠戾,那渺了一目的阴狠形容固然让人畏惧,言行间凶狂粗野之状更是让人胆颤,这时竟被这么一位品貌气度上佳之士问及忧乐,又怎不让她感念?

然而元三郎为宠妃手足,三郎之父及恩侯竟胆敢在天子脚下做为强占民妻恶事,众多御史尽皆遮目避耳不见不闻,自己不过隶属教坊一乐妓,卑微下贱甚至不如庶民,又怎能将受逼之事张扬连累旁人?

于是叩音只强颜欢笑:郎君这话从何说起?妾无非是略觉疲累而已,怎敢在恩客面前忧形于色。却不由自主跽坐案前,执杯尽饮,殷勤持箸为客人添佐酒之味。

贺湛也不在意叩玉这番口是心非,又再斟酒两杯,轻笑柔声:不谈忧喜,你我只谈风月未尝不可。

于是推杯换盏,对坐两人从那乐韵谈起,渐渐有了微醺酒意,贺湛兴致上来,不免说起江南一番见闻,那叩音却也能搭腔,附和着钱塘旧景人事,脸上似有惘然情色,贺湛自然而然便问:娘子难道曾经到过江南?

妾之旧籍正在钱塘,只是幼年便离故乡,也只有些微印象而已。叩音轻叹,饮尽一杯清酒,眼角微有湿痕。

再经贺湛略加引导,叩音不觉就说起身世,平康坊内诸妓大多隶属教坊,与青楼私妓有些区别,也大都有凄惨经历,或者是因家族获罪所牵没为乐籍,亦有奴婢发卖为妓,甚至有良家子因为孤苦无依误入风尘,叩音的情形便是后者,她非出身富贵官家,父祖原是小商贾,靠酿卖酱、醋为生,也可算为略有薄产,然而祖父逝后,伯父沉迷博戏而不安于业,父亲又病弱,家境于是渐渐潦倒。

父母亡故后,伯父便为叩音唯一依靠,然而便是伯父自家女儿也被卖去为奴,她的命运可想而知。

周律有定,不得逼良为贱,即便是父母也不能强迫子女为奴,须得自愿,然而叩音当时年少无知,哪会懂得一朝为奴入贱籍便终身难得自由,在伯父家中衣食无依,就信了那为人奴婢反能混得饱暖有益无害的话,签了卖身契自愿为奴,才随主家来这京都。

岂料到,因为年岁渐长容色娇美,被主母忌惮,再度发卖出来,便进了青楼。

假母原来也当她往红倌人培养,教习歌舞乐曲,只因尚小不及十五才保处子身,后却被平康坊中假母看中,出资买来此处,终于是免却被逼卖身这等厄运。

是以叩音说起坎坷身世,却也不见多少哀凉,反而有庆幸之意,只因倘若一直身陷青楼那等私娼妓院,只会比眼下悲惨得多。

然而她眼下虽隶属教坊,普通人不得强迫卖身,却也只限普通人而已。

其实正常情况下,那些高官权勋虽有能力夺占乐妓,不过到底是违律之行,为一区区美色担着被御史弹劾世人诽夷的风险太不值得,一不小心闹去天子跟前,说不定就会丢官去爵,是以这类事情并不多见,然而这回叩音却偏偏碰上了元家郎君。

元家原为寒微,根本不讲究什么声名门风,仗着宫中贤妃一朝得势只以为可以横行无忌,元三郎数回逼迫,压根不顾叩音是否隶属教坊,声称只要叩音愿随他去,自然有法抹消官妓身份。

碰到这类毫无顾忌仗势之辈,便是假母也无可奈何,叩音固然有千万不愿,也只有自叹命苦,这世道,便是她安于乐妓卑贱只求清白之身竟也不能。

心有难言苦衷,又被触及过往,叩音更是愁闷不已,于是频频豪饮,也难平息心头郁苦,更是在酒入愁肠之后,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愤来,暗下决心,倘若事情真到不能转寰地步,大不了还有一死,也好过被元家父子那等凶蛮无德之人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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