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鸟啼(五)
面前突然蹦出一个丫头,脸上表情和嘴巴里说出的话又截然相反,吴老爷有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等他体会出栗羽话里的意思,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精彩极了。
你们周家就是这样教下人的?吴老爷手指指着栗羽,眼睛扫向主位上的周老夫人。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我们周家的人说话做事有欠妥当,我们周家自会管教,就不用吴老爷费心了。一直保持缄默的周企桦第一次主动开口,即使坐在轮椅上矮人一头,也显得不卑不亢。
那是文林学院的周公子?可惜了,竟然成了残废。
少爷的腿怎么还没好,再这样下去,岂不会变成残废?
我可怜的桦儿,从小没了父母,现在腿又残废了,你让祖母以后怎么活啊!
残废残废,残和废这两字总是形影不离,常听在耳里,周企桦也不觉将它们联系到一起,方才吴老爷那声废物恰好戳中这件心事,他垂头看着自己的伤腿,心里越发肯定自己就是个无用的人。
直到栗羽出现。
她望着吴老爷,眼里的愤怒那样明显,不是为她自己,而是在为他鸣不平。
他便知道,在栗羽看来,自己绝不是个无用的废物,而为了她这个念头,就算他真是个废物,也得像个人一样站出来。
周企桦招了招手,示意栗羽过来站到他身后。
作为曾经的食物链中层,栗羽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立马作乖巧状,迈着小碎步走了过去。
周企桦的声音再度响起,比之前客气了许多,但听起来带了几分疏远的意味:
这门亲事定下时是基于两家的共同意愿,现在吴老爷有意想退掉,我们周家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定亲文书明日我便会派人送回。现已事毕,你二位可以回去了。
说完,朝敞开的厅堂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吴老爷气得拂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厅堂中,此前一直在他身后的吴小姐却没跟着离开。
吴小姐含着歉意朝周老夫人深深福来一福,然后挪步来到周企桦面前,从袖笼中拿出一方叠好的手帕。
微微鼓起的手帕被吴小姐揭起,露出里面包裹的东西。
是一根发簪。
吴小姐开口:这簪子是当年我们两家定亲时你给我的信物,如今亲事已退,我没有再留着的道理,何况这还是御赐之五如此贵重的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
吴小姐的声音低而轻,仿佛裹在浓浓的悲伤里,若放在平时,栗羽见了肯定心生怜惜,但此时她实在是顾不上吴小姐的心情。
镀银的簪头铺展着蓝绿两色,昂起的凤首下盈盈浮空着三根悠长的翎羽,一只美丽又不失高雅的凤凰跃然眼前。
这不正是织蓝要她取的那只三尾凤凰银簪。
栗羽眼光发亮,竭力忍耐才克制住没兴奋地叫出声音。
在栗羽的注视下,周企桦伸手接过吴小姐手里的发簪,神情与对面的吴小姐相比要从容得多。
他轻轻点头:以后自己多保重。
得了这句告别,吴小姐含着泪光走了出去。
吴家人带来的阴霾并没有随他们离开而消失,厅堂里十几个人没有一个敢说话,只有淡淡的呼吸声在此起彼伏。
说来也奇怪,这里最难过的人应该是周企桦,但他还算淡定,反倒其他人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窒息过去。
祖母,没有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周企桦递了眼色,栗羽会意,立马推他离开。
他一走,厅堂里的空气才丰富起来。
然而,到了外面的周企桦没有因此轻松多少,他的内心并非不起波澜,等到了没人的地方,便道:不用陪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然后一个人推动轮椅外圈行去。
他的背影小小一团缩在地上,落着哀伤,栗羽不敢上前,只好跟在后面,朝西院的方向缓缓迈步。
看见周企桦回房,栗羽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簪子的事今日肯定是不能问了,于是便按原来打算的那样回屋休息。
躺倒下来,望着灰白的天花板,栗羽渐渐放空的脑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素鹃姐姐怎么没和他们一起回来?
之后半天,栗羽都没见到素鹃,后来才知道,原来素鹃被周老夫人留下来说了好久的话。
虽然不清晰周老夫人具体说了什么,但想必不是好话,素鹃第二天出现在众人面前,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明显狠狠哭过了。
出于关心,栗羽问了几句,却没从素鹃问出什么,只央求以后将熬药送药的活计交还给她做。
栗羽不在乎这个,便答应了下来,还觉得这样安排最好,毕竟现在她知晓了簪子的下落,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放在其他事上。
那日周企桦带着簪子回到西院,近来西院也没有东西存入到库房里,也就说簪子一定还在院里。
可栗羽找遍了每间屋子,尤其在周企桦所住的正房里翻
', ' ')('了多回,连点蓝绿色的影子都没看见。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别人私议的口中传出风声,说有人看到周企桦带人去过书房。
除了书房,西院每个角落栗羽都找过,而她之所以独独没进书房,是因为听说书房院里的禁区。
周企桦出意外后,再也没有踏足书房。
栗羽本来没有去书房的打算,但结合得到的消息,她越想越觉得那这蓝绿发簪很可能被周企桦放在了书房,所以决定还是得去看看。
书房布置雅致,推门进去便见一座刺绣屏风,正面是雪落苍松,反面是振翅尾鸲,绕过去,左手边的圆门架内设有一张书桌,书桌后方的墙前则立着面近八尺高的书柜。
书柜最上方静静置着一方漆木匣子,四下打量,簪子最有可能藏在此处。
垫脚肯定不行,爬到桌上站起来也还差段距离,看得见够不着,栗羽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憋闷。
要是自己变回原来的样子,飞上去不是轻而易举,也不至于现在被这还没有树高的书柜拦住。
不过这难不倒栗羽,她很快想出一个法子。
虽触不到顶部,但顶部以下并非够不到,只要清出几个书格,依次踩着书格往上攀,想来取到木匣就不在话下了。
说干就干,栗羽从书格里拿书,嫌一本一本抽出来实在太慢,又改成将书一齐抱出来,不想操之过急,中间有册书滑落下来,里面还有张纸飘了出来。
栗羽赶忙把手里的那摞书搁到一边,去捡散落在地上的书册和纸。
原本打算将纸夹回书册里就继续,可不经意瞥见上面的内容后,目光像是被吸住了似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熟悉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
等栗羽抬头看去,声音的主人已经从屏风后推着轮椅到了书桌前。
没料到周企桦会出现,栗羽意外的同时还有几分慌乱,毕竟她来书房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她很快掩藏好情绪,并给自己找好了由头。
最近没什么活派给我干,我闲不住,便想找几本书看看打发时间。栗羽开口,对了,这上面的诗是少爷你写的吗?
说着,读起了纸上的字。
夏山如碧玉,
深处临绝风。
莫问尘寰事,
闲看天地长。
是一首写在夏日的五言绝句。
周企桦目光微滞,慢了几瞬才点头承认:是我从前写的。又问栗羽,你读过书?
这就将诗略过了?原本她还想着借这首诗问问夏天的情景呢。
栗羽将纸夹回到书册,虽然失落,但还是好好回答起周企桦的问题。
听过别人读书应该也算读过吧。
栗羽不敢夸口,只低头道:读过一点。
周企桦却来了兴趣:写几个字我看看。
本来想着挺过问话等周企桦人离开后再继续做努力,但现在看来,别提找到发簪,连木匣都到不了手。
栗羽暗暗叹了一口气,认命般地开始磨墨。
笔到手里,栗羽突然开始犯难,因为她意识到自己虽然识字认句但从未写过字,可周企桦就在一边看着,她只能硬着头皮下笔,勉强写下自己名字后让周企桦看。
周企桦接过纸,愣怔一会儿后,胸腔中溢出一声闷笑:你这字真看不出是读过书的,我刚看到这两个字时一点没认出来,还以为是鸡爪子刨过了。
栗羽欲哭无泪,小声分辨:我的手不是鸡爪子。
虽说鸡是不会飞的鸟,但和鸟还是有区别的,鸡常年在地上走,爪子磨得又粗又厚,怎么会能和它们纤细的鸟爪混为一谈呢!
再说了,读书好的写字又不一定也好,会这样子想当然才有问题!
栗羽撅起嘴,满脸不高兴。
周企桦也没想到他随口点评几句会引起栗羽那么大的不满,连忙换了个说法解释道:我不是嫌你字写得不好看,只是觉得,以你在读书上显出的天分,稍加努力,一定能写得一手好字。
真的?栗羽亮亮的眼睛望了过来。
真的,我给你示范一遍,你照着样子学,看看会不会有进步。
周企桦推着轮椅来到书桌前,铺上一张新的白纸。
从提笔蘸墨,到转腕运笔,全都行云流水般施展开来,光看动作便知道此人书法功底极好。
栗羽移开目光,正打算好好欣赏周企桦的大作,可当目光落到桌上却呆住了。
纸上糊着一团团墨迹,虽说仔细去看能分辨出印在上面字有哪些,可乍看过去只会觉得乱糟糟。
本来栗羽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当余光瞄见周企桦宽袖上黑了一片,便就都明白。
周企桦仍照着以前站立写字的习惯,可他如今坐在轮椅上,矮去半个身子,手腕和桌面之间不再留有足够的空间,从而使袖口从纸上拂过,毁了这幅字。
周企桦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死死盯住那张被乱墨玷污的纸张,眼里映
', ' ')('出凉凉的黑,好像一个树洞,里面所有东西都被蛀食干净。
看着周企桦一点点沉寂下来的神色,栗羽知道他这是又受到了打击。
若换成以往那些情况,她一定会想法子开解,但这回不同,这回是她间接导致他出丑,又恰好是当着她的面,无论她怎么劝导安慰,周企桦都肯定听不进去。
这个时候,转移开他的注意力才是上策。
栗羽眼珠一转,手捂住嘴,刻意喊出声音:呀!少爷,你的袖子什么时候弄脏了,得赶紧擦擦才是。
说着弯下腰,双手快速在衣袖被墨沾湿的地方抹动,装作手忙脚乱的样子,寻隙将碰到墨的手往脸上蹭了几下。
做好这些后,带着惊慌的表情重新直起身来:怎么办啊,弄不干净了。
栗羽突然变得和花猫一样的脸撞入眼帘,周企桦愣了几秒,眉头微蹙,表情一言难尽:衣服脏了脱下来换身新的就行,倒是你,与其操心我的衣服,不如操心一下你的脸。
眼睛虽不太亮,但总算不再灰暗。
栗羽心下稍安,面上却丝毫不显: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
又在脸上摸了两三下后张开口,假装自己才发觉手上不小心沾上了墨。
眼睁睁看着栗羽越描越花的脸,周企桦没能绷住嘴角,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还是快回去打盆水洗洗吧。
栗羽却没立即抬步,悄悄瞥了眼书桌,试探问道:那练字的事
只见周企桦温柔一笑:改天有空你再来就是。
栗羽兴奋得差点蹦起来。
她可真能干,不仅将周企桦逗笑、解除了危机,还有了出入书房的正当理由,简直是一次完美的一箭双雕!一石二鸟!
等等,这两个词好像有些残忍,还是换成一举两得比较好。
做到一举两得的栗羽,虽然没能像预想中那样顺利找到簪子,但还是喜滋滋地走出了书房大门。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