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着那些石头珠子汲取安定,目光缱绻地望着顾小灯:“不出家,怎会让你出?我只盼望着你进我的家。”
顾小灯麻利地披好了外衣,掠过头发被割的不满,直截了当地顺着他的话伺机一挑:“苏公子的家很大,亲人也多,以前就听说你家二姐三姐都是女中豪杰,还有你二姐夫安先生,我能有幸见见他们吗?从前十五六七岁时,我是进不得你家的门槛的,你家那些贵人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呢?”
他想着试探一下,先一步一步给苏明雅垫点心理作用,往后多缠一缠,磨一磨,没准就讨来了多见一个外人的机会。
“现在自然不同,你会见到他们的,整个苏家都为你敞开,没有人再敢拒绝你。”
苏明雅的回答如顾小灯猜想的一样,更天花乱坠的望梅止渴都有过,苏明雅张嘴就来的谎言,就跟母鸡一撅屁股就下蛋一样。
顾小灯凑到他跟前,笑意盈盈,顺畅地问了苏家的其他人:“好啊,那其他人呢?虽然从前苏家拒我于门外,但苏家也有一些人我是认识的,从前在竹院一直跟随你的那两个仆从,还有小鸢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小鸢只怕比我高了吧。”
对这些苏家内低层级的人,苏明雅的应答便痛快了:“你听话,过两天就能让你见到。”
顾小灯从善如流:“我几时不听苏公子的话呀,身家性命也曾都凭你发落,苏公子自己不要那么听话的小灯的。”
苏明雅眼中的血丝似乎更多了,张嘴想说话,顾小灯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他的嘴唇:“我饿了!我现在要吃好吃的,不好吃就不听话了。”
在这仍旧“相恋”的戏台上,苏明雅的情绪就这样,让顾小灯提起来,掷下去,周而复始。
今天是上元节,顾小灯怀疑苏明雅又会整点大的,一边揣着糊涂演戏,一边警惕他整幺蛾子。
上午苏明雅在佛堂里跪拜,他看着他在诸佛下认认真真地抄经诵经,焚香吃斋,滚圆的眼睛里充满疑惑。
他不仅自己要虔诚跪拜,还要抱着顾小灯一起:“小灯,你坐我腿上就好,你不必跪,我代你叩首。”
顾小灯叫他揣小孩一样抱着,着实绷不住了:“佛经里也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吗?”
苏明雅知道他在挖苦,也只是将嘴唇贴在他额头轻吻:“佛光里有你就够了。”
顾小灯被他强行抱着叮铃铃地拜佛,看着苏明雅那认真虔诚的脸,顾小灯受不了,心里也不当真地朝诸佛求了几个。
一求与昔日恋人分道扬镳。
二求与今日仇人死生不见。
三求这恋人、仇人,失道寡助,恶因坏果,夙愿不偿,安宁不得。
*
苏明雅下午时果然整幺蛾子了,他因身体不好,须得定时浸泡热泉,自己泡也就罢了,他竟要顾小灯同在一块,理由是不想让他离开他的视线。
顾小灯心中的小拳头都要飞到天上去了,还是拗不过,被四个仆从“请”进了热泉。
汤泉间雾气寥寥,苏明雅来解他的腰带,他吓得捂紧衣襟,生怕被他办了,情急之下把别人搬进来了:“你这么放心让我进池子里啊?我前天要碰一下小池塘的水面,顾瑾玉说什么都不肯,生怕我一进池子里又不见了……”
话没说完,苏明雅解他腰带的手向上,抓住了他的肩膀,方才还算温和的气质一扫而空,骤然抽风地拽着顾小灯踏进汤泉里。
顾小灯被温热的泉水溅了满脸满身,但随即很快就缓过神来,脑回路歪歪地感到庆幸,能穿着衣服泡汤泉总比裸着好。
苏明雅也被水溅了个彻底,睫毛都滴着水珠,他面无表情地捧着顾小灯的脸沉声:“我说过了,不要在我面前提顾瑾玉这三个字。”
顾小灯点头如捣蒜,鹌鹑似的安静了。
水面涟漪淡去,苏明雅同样沉默下来,然而没多久他就在雾气寥寥中脱下外衣,还捉住顾小灯的手搭上去。
顾小灯不想看更不想碰,躲都来不及,被苏明雅捏着下巴看他赤露出来的上身——他的肩背、腰腹上布满错落的刺青,一簇一簇,尽是朱砂色的蔓珠莎华。
顾小灯瞳孔骤缩,这场景过于冲击,一时叫他呆住。
那些刺青的笔触他都认出来了。
他知道苏明雅擅画,却从没想过他会把画搬到自己身上。
苏明雅宽肩窄腰,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肩上,带他摩挲那一片刺青的砂砾感。
“天铭十七年的年关,顾瑾玉炸了明烛间,我在其中。”苏明雅的声音毫无温度,“我身上的每一块刺青,都是当日踏出鬼门关之后,落下的残缺烙印。”
顾小灯:“……”
他算是明白他对顾瑾玉的恨意缘由了。
第69章
苏明雅这身衣裳一脱,在顾小灯心里便留了个画皮的吊诡称号。
那么大面积的刺青,看一眼他便头皮发麻,苏明雅一松手他便鱼一样咻到热泉的角落去,隔着重重雾气,不是很敢靠近。
苏明雅大抵也觉得自己失态,默默不说话,只靠着背后玉石遥遥看着顾小灯。
他等顾小灯怜惜,等他再度心软。
即便这途中暴露自己的不堪也没关系。反正他在顾小灯心里已然不是当年的高洁。
从前顾小灯喜欢他的明面,他便要顾小灯如今来接受他的暗面。
铃声在水下不时闷响,顾小灯背对着他不做声,脑子里还停留着满目曼珠沙华的冲击画面,他想象不来刺青前与刺青时的苦楚,只觉得温水祛不去浑身的战栗。
他感觉到了强烈的乞怜,他觉得这又荒谬又不公平。
顾瑾玉吐了满墙血要他心疼,苏明雅刺了半身青也要他心疼。葛东晨拿碧绿的泪眼对他,顾守毅带着哭腔要他不弃顾家,冤有头债有主,病有医伤有亲,这些伤害过他的人一个个来薅他,而他下意识确确被薅,实在是可恶倍上加倍。
他从前就在共情他们,关切关怀担忧挂念,当他们是独一无二的亲友,可真心换了什么,狼心狗肺挑上秤杆,所称尽是自私自利。
人人敞开被冷酷世道重创得千疮百孔的身躯,要他修补裂痕,要他同情怜爱……他难道是瓶浆糊吗?糊一糊就能让这些瓷器的裂痕消失不见的?
顾小灯猛吸一口气,闭上眼潜入了温水里,脑子里咕噜噜的,他抱膝蜷起来回想当日掉进冬池里的滋味,想起当时那水面结了层薄冰,一脚踩空掉进去时没有先感觉到水的柔软,而是碎冰的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