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孝谷一回到家,就去了大院,纪老太君已经听过先前来回报的下人说起,知道余舒被找了回来,看见了三儿子,脸上少了平时的严肃,却还是不苟言笑。
“母亲。”
“人找回来了?”
“是。”
“把人看好了,别让她跑掉,再派个人去教教她礼节,免得她在薛家面前丢我纪家的人。”
“儿子知道了。”纪孝谷告退,先回自己院子,去了小西阁找翠姨娘。
***
“哼。”
余舒正盘腿坐在床上丢铜板,听见一声冷哼,扭头看了,就见门口站了个秀色的妇人,穿着石榴裙,樱桃比甲,鬓角挽着一支翠银的珠花,正拿着一双眼睛瞪她。
余舒见过翠姨娘的次数不超过五根手指头,对她最大的印象,就是这娘当得太理直气壮了,对待亲生女儿像后妈一样,简直是不可思议,要不是刘婶作证,她真一百个怀疑自己不是她亲生的。
踩着鞋子下了床,余舒做不出什么亲切来,就悻悻喊了一声:“娘。”
翠姨娘扭着步子进了屋,扫了一眼屋里头空荡的摆设,又哼了一声,上前一步,伸手戳向余舒脑门,尖声道:“你这死的孩子,跑哪儿去了,让人好找,不省心的东西,瞧瞧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余舒不设防被她戳了一下,指甲盖扎在额头上的感觉可不好受,眼看她又戳过来,忙侧头躲过去:
“娘,纪家明明把我撵出去了,还找我回来做什么?”余舒自己想不明白,干脆就问了翠姨娘,多少想从她嘴里套点儿话出来。
翠姨娘没好气道:“老太君开的口,还不是你当初做贼办坏事,不然如何会挨打被赶。”
余舒坐回床上,“那时候我不知道那鱼那样金贵,一条鱼就值一条人命,现在我晓得错了。”
翠姨娘没听出来她的话外之音,心里还在埋怨余舒不懂事,上回闯祸害的她被纪孝谷冷落了好一阵子,近处端详这女儿,只觉得她除了模样还算乖巧,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讨喜的地方,一想到薛家可能相不中她,白丢了一个攀富贵的机会,就一肚子的闷火:
“你给我听好,你以前怎么作怪就罢了,从今天起你给我老实守着规矩,不许乱说话,敢跑了这门亲事,你看我怎么修理你!”
闻言,余舒一抬头,警惕道:“亲事?什么亲事?”
说起这个,翠姨娘就有些得意,抬了下巴道:“算你这丫头有运气,京城里的薛尚书家要同我们纪家联亲,看中了二老爷家的四小姐,怎奈四小姐的命格太高,薛家怕反过来不美,就想法子在四小姐嫁过去之前,先从家里头挑个命不好的姑娘,顶替四小姐的八字给那薛大少做个小妾,暂时压一压四小姐的气数,选来选去选中了你。”
“什么?”余舒猛地从床上站起来,两眼一瞪,惊的翠姨娘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余舒这下明白过来纪孝谷为什么在街上好声好气地把她哄了回来,又觉恼,又觉可笑,这纪家竟是要让她给那宝贝四小姐做替死鬼。
小妾,他们竟好意思把她一个被撵出家的继女送给人家去做小妾,还是个送过去冲喜的,纪家这群无耻之徒,还有什么缺德事是他们干不出来的!
“你大呼小叫什么!”翠姨娘捂着胸口,看着余舒一脸的火光,想起来之前在房里纪孝谷同她说过的担心,不由就变了脸色,狐疑道:“你、你不愿意?”
纪孝谷同她说起时,她还觉得他是白担心,她这个女儿她还是了解的,整整一个好吃懒做又贪慕虚荣的性子,能给那样的人家做小妾,只要她争气讨了那薛大少爷的喜欢,将来就是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余舒沉了一口气,看着翠姨娘一副“白捡的便宜你不要”的神色,很不想对这身体的生母发脾气,只能耐性道:
“娘,你想想看,果真是好事能轮得到我头上吗,且不说那薛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那薛大少爷是不是缺胳膊断腿,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做妾进了他们家门,还是暂时顶替了四小姐的位置,会有多少人看我不过眼,我的日子能好过吗,将来四小姐嫁过去,我又该如何自处?娘,你以为这是福气,这分明就是个火坑没人愿意跳,纪家才推了我出去。”
翠姨娘被她说的一愣一愣,见女儿竟同她讲起道理来,还埋怨起自己,不由就气愤道:
“你以为人家愿意挑你,要不是家里头只有你一个人八字贱命,这等好事哪能轮得到你头上!”
“好事?”余舒哭笑不得,看和这头发长见识短的亲娘说不通道理,就把眼一眯,沉声道:
“那薛家同纪家联亲关我什么事,他们姓纪,我姓余,要送人做小妾,怎么不送他们自己家里的闺女,这风水摆件谁爱当让谁当去,娘最好是现在就去和三老爷说,让他们省了这个心。”
为了要计划进京去找玄女六壬书,她还有好多事要准备,哪有的闲工夫和纪家虚与委蛇,同偌大一个易学世家对上,她可能在人家眼里连个蚂蚁都不是,但他们真把她当成是任人刀俎的鱼肉,也得看他们吞不吞得下她这块硬骨头。
“你、你——”翠姨娘被她这几句话气的,脸都要歪了,“不识抬举!”
“对,我不识抬举,”余舒弯腰拾起来鞋子,套上脚,站起来整了整衣裳,扫了翠姨娘一眼,就往外走,等她出了屋,翠姨娘才急忙忙追上去——
“这死丫头,你上哪儿去!”
余舒头也不回道:“纪家早把我赶出来了,我又不是这家人,待在这里做什么,我要回去。”
“你——”
“你怎么不是这家的人?”
后头翠姨娘气急败坏,余舒走到院子门口,却被正往院子里进的纪孝谷拦下了,冷着脸问道。
余舒望着她名义上的继父,冷眼道:“三老爷莫不是忘了,三个月前我偷了老太君的八宝香鲤,被打了三十鞭子,老太君亲自开口把我轰出去,我一个姑娘家,身上带伤,流落街头,若非好心人收留,这条命早就活不下去了,试问你,我同你们纪家还有什么关系?”
听出她满腹怨气,纪孝谷脸寒下来,扫了一眼她身后面战战兢兢的翠姨娘,讥讽道:
当初你娘求我将你们姐弟接进纪家,我可怜你们姐弟孤苦无依,就将你们接回来,供你们吃住,让你们去上学,这些好你都不念,只是因为你做错事,打了你一顿,又赶了你几天,你就什么恩情都不顾,还说你不是纪家的人,那纪家是白养了你们那些时日吗?
“三老爷这是要和我清算?”余舒点头,“那好,我与你算算,我和弟弟在纪家的吃住一起,稀汤烙饼,咸菜豆子,一天就算是二十文钱,一个月六百文,我们搬来纪家大半年,就算是一年整好了,这算下来是七千二百文,也就是七两二角钱银子,对吧?”
余舒一边算,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之前被抢过一回的钱袋,在一堆铜板银角里摸出了一张对着的银票,抖开了,递给面色阴沉的纪孝谷,正色道:
“您拿好了,这里是十两,多出来的给您当利息,只是您这回得记住了,我同纪家再没有一文钱的关系,我弟弟我自己会照应,从今往后他跟着我过活,不劳你们纪家操心。”
又扭头对惊慌的翠姨娘道:“娘,您要是往后在这里日子过得不合意,纪家容不下您了,就出来找我,您是我亲生母亲,生我养我,这一点是怎么都不能变的,我自当侍奉您终老。”
听这话,看着纪孝谷阴沉的脸色,翠姨娘哪里敢应承她,正要破口去骂,就听见“撕拉”一声,纪孝谷把手里头那张银票给撕了,吊角的眼睛里露出让人胆寒的凌厉:
“你刚才的话,我就当是没有听见过,你们姐弟两个人的名字都还在我的户籍下,你的婚事自然由我做主,你可以不听话,违背我的意思,不过下场,绝对不是三十鞭子那么轻易。”
说罢,他把手里撕成碎片的银票丢到余舒脸上,伸手指着她对翠姨娘道:
“你领着她去一趟杂院看看,小修那孩子不听话,出去乱跑了几天,今天让人在街上遇见,刚才送了回来,我按家法打了他而是鞭子,这孩子不经打,见着血晕过去了,子不教母之过,往后他们两个再有什么差错,我就拿你是问。”
此言一出,翠姨娘和余舒同时变了脸,一个是吓的,一个是怒的。
“老、老爷……”
翠姨娘还想同纪孝谷说什么,余舒已经青着脸跑了出去,守在院门口的护卫不需要纪孝谷的吩咐,便跟了一个上去。
纪孝谷看着还傻站在远处的翠姨娘,轻叹一声,脸色缓和,走上前去接了她微微发抖的肩膀,低头哄道:
“吓着你了?别害怕,小孩子嘛,就是要教训才会懂事,放心,只要你这女儿老老实实地别给我惹麻烦,我又怎么舍得罚你。”
翠姨娘打了个寒颤,依在纪孝谷胸前,乖乖点了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却不敢落下来。
纪孝谷松开她,一出院子,就看见有个仆人匆忙忙跑向这边:
“三老爷、三老爷,薛家来人到义阳了,老太君让你快过去商量着拜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