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以。”
应眠打断她的话,望着她的目光很沉静,“你应该什么都不做,现在就回去好好睡一觉。好好的小姑娘,熬夜熬得脸比纸还白,像什么样?”
奚言被噎了两句,很久没照过镜子,不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都不好反驳,只能倔强道,“我又不是人,不用每天睡觉。”
“那也得休息。”
应眠强行把她手里的书都没收,连同书案都开个传送阵一起丢回书房,“一天不学阵法也忘不了。休息一天,后天我来看着你布阵。要是还这个脸色,那就推迟到大后天。”
“……”
奚言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还是老妖怪有办法。
能劝动她休息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她离开地下层是不可能的。阿沅变回原形,久违地窝在她的大尾巴里,靠着极冰跟她一起打瞌睡。
寒气肆溢,她用毛绒绒的尾巴把身体裹起来保暖。起初还能跟小灰雀说几句话,没过多久就困得睁不开眼。
即使应眠没有强制叫停,她也已经濒临极限。
阿沅在她蓬软的尾巴里翻了个身,打着呵欠齐齐坠入梦乡。
地下层里,被禁锢的妖灵如常安静地闪动。不知从何时起,圆润通透的形状有了变化。
闪烁的浅金色光芒大了一圈,变长,变高,逐渐盖过冰棺散发的寒光。
奚言始终不敢睡得太熟,须臾间被一阵几不可闻的动静惊醒。
小灰雀兀自睡得香甜。她睁开眼睛,视线中似乎有模糊的身影从冰棺中走了出来,迟疑着靠近。
她的视角很低。先看到的是一双赤/裸的脚踝,向上是细瘦小腿,紧绷得笔直,皮肤被极冰的光芒映得苍白。
他有一张熟悉又青涩的脸,银白色的发尾攒动在肩窝。同样生着银白绒毛的猫耳机敏地竖着,发觉她睁眼的瞬间咻地一下藏进头发里。
他诧异地打量这处的环境,又歪头看了她一眼,开口是清爽的少年音。
“狐狸。”
第60章微妙的妒忌。
奚言跟他对视了数秒,都没从那双墨色流动的眼眸里找到熟悉的温度,震惊地抬起尾巴,扫掉了熟睡的小鸟,“阿……阿沅!快醒醒。”
这是谢烬吗?这应该是谢烬吧?!
可他怎么……从前刚化形时也是这样吗?
阿沅在地上一滚,终于慢吞吞地挥着翅膀扑腾起来,绕着小了不止一号的谢烬飞几圈。
因为不是第一次见,也不怎么意外,“唔,这是先生本体第一次化形时的样子。”
每次化形都会回到这个初始形态,就跟恢复出厂设置差不多。
“没事啦,先生还是先生。只是记忆停留在第一次化形时,之后的经历还没加载出来。”
小鸟翅膀一挥,跳落在地上打个哈欠,丝毫不慌,“过几天就想起来了。”
鸟族化形后普遍身材矮小,他本身就是少年模样,站在谢烬身边,居然还要高出一头。
谢烬第一次化形时才这么点大。
奚言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六七岁模样的小少年,终于受到传说中“天才”的直观冲击。哇啊一声,摇晃着尾巴跳到谢烬面前,化成人形继续盯。
一瞬间长高后能看到他的头顶,银白色的耳朵紧贴着发根试图隐藏,看起来很有些紧张。
与紧张的耳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少年故作镇定板起的脸。
一只狐妖一只鸟妖,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的面前,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他的记忆停留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族中克扣他屋子里的吃食,才不得不进山猎些口粮,刚打到两只野兔却又被饿狼追赶,生死关头意外地被激发了妖力,踉跄着栽倒在山洞里化形。
视野最后的山洞,是荒无人烟,漆黑阴冷的,还伴随着震裂高空的电闪雷鸣。
这里虽然也冷,但很明显寒气仅仅来自于那块不断闪烁的巨大冰凌。除那之外,环境甚至称得上是静谧安适。
“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人在意我的下落。”
少年镇定的声线已有后来清冷的语调,只是终究年纪尚小,瘦削的脊背绷得像被拉满的弓弦,攥紧泛白的手指泄露出对未知困境的恐慌。
“所以,你们即使抓了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眼前的两个妖怪都能自在地化形,生存经验比他丰富,显然硬碰硬是打不过的,只能尝试找机会逃跑。
但是这只狐狸……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谢烬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想起曾听闻的狐妖传说,神色可疑地别开脸,“我还很小,也不能拿来修炼。你,你去找别的大妖吧。”
“……”
奚言露出个似笑非哭的表情,捂住眼重重地揉了几下,眼眶干涩得快要睁不动了。
他是谢烬。
虽然小了点,可是实实在在存活于眼前的,不再是一颗光芒微弱的珠子了。
煎熬到今日,她终于能放松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小心翼翼地,与重生后的他搭上了第一句话。
“你饿了吗?”
年幼的谢烬瘦得像一道影子。她看着那张缺乏营养的苍白小脸,心疼地说,“你看起来好像很多天没吃过东西了。”
当然。所有的食物都留在了家里。他独自进山寻找生路,已经记不清上一顿是多久前。
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在这个陌生的妖怪面前,他本来就势单力薄,绝不能再表现得软弱。
谢烬倔强地抿直了唇线,僵硬道,“我不饿。”
然而下一秒,他腹中传来可怜兮兮的哀鸣。来自身体的背叛让自尊心正强的少年瞬间红了耳根。
“我也好久没吃东西了。”
奚言朝他伸出手,大方道,“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谢烬没有回话。
他知道自己不该轻信任何陌生妖怪。可就算是熟悉的,甚至带了血缘关系的妖怪们,对他也不怎么样,外面的妖怪再坏还能坏到哪去?
再说,他有什么可被觊觎的价值呢。
他不由自主地往那只洁白柔软的手掌上看一眼。
迟疑了至少有两分钟,那只手悬在半空中已经在控制不住地打颤,却还执着地等着他,没有收回去。
他悄悄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正要把手交出去,猝不及防却看着奚言朝他倒了下来。
“……”
单薄的少年吃力地抱着她,手足无措得快要被压垮。阿沅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诶,睡着了。”
紧绷了太久,心神一松就扛不住了。
趁她昏睡过去,阿沅熟练向幼年版谢烬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他其实已经活了好几百年。说他因为跟天师交手,被损毁了身体,才会重新化形,记忆也短暂地回到七岁。
怎么听都太过匪夷所思。
这套解释不是第一次说,他脸上那副“你是不是看我年纪小就当我是个傻子”的表情,阿沅也早就见识过。
这回还好啦。前几次说“你自己做实验把自己作死了”的时候,他的表情更精彩。
年幼的谢烬还不懂得如何隐藏心事,从表情中便能一览无余。阿沅嘿嘿笑道,“等过几天你记忆回来,自己就明白了。”
甚至不用全部回来,只要先想起一部分,就足够证明这些匪夷所思的说辞是事实。
只要他发现自己脑海中多了“未来”的记忆,就由不得不信了。
为了防止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跑出去闯祸,前几次做实验时,谢烬都会提前布好结界把自己关在地下层里。
想也想不明白,跑又跑不出去。因此之前几次,遭遇巨大精神冲击的小谢都会沉默地蹲在墙角里度过他在这里的第一个夜晚,直到他关于“未来”的第一部分记忆出现。
这一次事发突然,什么都没有准备。如果他执意要离开,阿沅已经做好了施法困住他的准备——
再天才的谢先生,如今也只是一只刚化形的小奶猫,困住他的本事还是有的。
有的……吧?
但这一次,即使没有结界的关押,谢烬也并没有急不可耐地逃离。
他蹲在忽然倒下的狐妖身边,犹豫着伸出手,也探了探她的鼻息。
是有在好好呼吸。睡得还挺沉。
“她为什么忽然这样?”
阿沅转了转眼珠,有心道,“她为了照顾你化形,力气用光了。你要是想报答,不如等她好起来再走。”
不料眼前的少年却说,“她想照顾的……不是我。”
他的语气低落下来,但还是不卑不亢道,“你口中的谢先生是个很厉害的大妖,但不是我。”
他还没有接受阿沅那套匪夷所思的说法,即使对处境感到困惑,也保持着自己的判断。
“你们应该是搞错了。”
“诶呀……”阿沅没想到他这样思路清晰,噎住一会儿,才又说,“那你起码等她醒了,一起吃个晚饭再说嘛。外面天都要黑了,赶夜路多不安全啊。”
若非不得已,他可不想跟谢烬动手。
即使是小奶猫,也是实实在在的谢烬啊,万一真逼急了,他连只小奶猫都打不过,日后传出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表面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忐忑地等待谢烬的反应。
所幸谢烬对他的这条建议没再提出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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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言蜷在地上踏踏实实地睡了两个小时。
她能感觉到谢烬就在身边。即使这一觉睡得不算舒服,却很能补充精神。醒来时萦绕多日的头痛消散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