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凶,只是用沉静的目光压迫她,那双漆黑平和的眼里,隐隐有慑人的魄力。
春天只觉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是我太为难你了。”他看着她消瘦的面孔,像一尾脱水的鱼,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生气,我知道这几日很辛苦,这莫贺延碛走的久了,会让人心生绝望,连男子都尚且忍受不了,何况是你。”
她抱住双膝,心中清楚这段路程的耗时,仍是忍不住问他:“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去?”
“还有两三日到野马泉,野马泉有绿洲清泉,景色优美,我们可以在那歇整一两日,过后还有三天的沙碛,再往后,可见牧民的牧场,这就到了伊吾地界,可见人烟。”
春天动动嘴皮子,松了口气,点点头。
李渭在她身旁坐下,把酒囊递给她:“碛路难熬,要不要来一口酒?”
李渭的酒囊不大,陈旧的石青色,看的出是多年旧物,出玉门关后,春天时不时能看见他抿上一口。
她在家也喝过一两次果子酒,味淡酸甜,几下犹豫,接过李渭酒囊,手心拢聚成窝,浅浅倒了几滴在手心里,送至唇边。
浓郁酒气扑鼻,微浊,春天敛眉闻了闻,颤颤伸出一点粉嫩香滑舌尖,小心翼翼在掌心沾了沾,在嘴中品咂,只觉有点点辣。将剩余酒液吮吸入嘴,顿时一股辛辣火热,沿着舌尖,火烧似的传入喉间。
她被酒气蒸呛,双眼生潮,望着李渭。只见他目光阒黑,收走酒囊,抿了一口,喉头滚动,淡声道:“这可是我的不对,忘了这酒太烈,不适合你喝。”
第38章 黑沙暴
小雨轻风落楝花, 荔嘉阁的侍女推开窗槅,有婴孩的咯咯笑声从水面传来。
靖王昨夜歇在王妃处,起早便去书房, 半途听见荔嘉阁里岁官的嬉笑声,心中喜悦, 进屋一看, 侍女们在地上铺了白氍毹毡毯, 岁官胖嘟嘟的手上套着两只金镯,穿一件大红肚兜,憨态可掬, 恰似年画上的观音童子, 此刻正在毡毯上抓着只佛手瓜摆弄,见靖王来,呀呀的挥舞着双手。
薛夫人发髻倾乱, 只披了一身轻罗晨衣,慵懒歪在榻上守着岁官嬉闹, 眼神直楞愣出神, 见靖王来,眼波撩了撩, 满怀希冀的瞥着靖王。
“爹爹来喽。”靖王抱起岁官,亲昵的摩挲孩子脸蛋, 看看薛夫人的脸色带忧,“乖岁官, 一大早就起了, 昨夜里是不是闹娘亲了?”
靖王衣袖间还搁着一封信,是前几日王涪从甘州送来的急信,上说李渭已经带着春天出了玉门关, 往伊吾而去。
靖王看过之后,一声叹息,这消息一直瞒着薛夫人,到现今已有纸包不住火之趋势,靖王躲了薛夫人数日,想着再如何也躲不下去了。
思及此,靖王将孩子递给奶妈,让带去外头玩耍,自己进了内室,牵了牵薛夫人的袖子:”来,我替淼淼梳头。”
薛夫人动了动红唇:“不敢劳烦王爷,还是我伺候王爷吧。”
她婀娜起身,松垮晨袍掉在手肘,露出一截凝脂般的玉臂,十指纤纤,堪堪将黑发挽成一个松髻,将靖王引入榻上,铺开白玉凭几,抱来双联珠绣枕,莲盏点茗茶,猊炉试新香,自己拿了一柄象牙玉搔头,跪坐在靖王身旁,慢腾腾锤着靖王肩膀。
茶香熨帖,缓缓入腹,私室唯有两人,一番亲昵之后,靖王看着薛夫人含忧带怨的面容,缓声道:“年前段家二郎出西域,返程,在河西肃州府遇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那少女自长安来,还自称自个和你有些渊源,我找人去查了查,果真...是春天无疑。“
薛夫人听靖王发话,心头不啻狂喜,霍然站起来,双目含泪,身体颤抖抓住靖王衣袍:“王爷,你的意思是....妞妞,妞妞找到是么?”
靖王见她神色,内心暗叹一口气,从袖间将王涪急信取出,递给薛夫人:“你自个看看吧。”
薛夫人脸色惊喜不已,急急接过王涪书信,匆匆看完,脸上的喜悦之色突然僵住。
雪白柔荑捻着薄薄的黄麻纸,薛夫人眼光久久落在墨迹结尾处,又慢慢的挪至开头,一字一字的细读上头的内容。
信上字数不多,薛夫人却看了极久极久,久到目光可以将薄纸穿透,她抬头问:“她,在甘州养伤数月,前几日,出了玉门关,要往伊吾去寻人?”
靖王点头,目不转睛的瞧着薛夫人。
”她为什么要去伊吾?“她问他,也问自己,半是疑惑,半是悲伤,半是了然,半是倾颓,红唇颤抖,“为什么要离家千里,去伊吾?去寻谁?”
薛夫人全身抖瑟,心内翻江倒海,不知是喜是悲:“她一声不吭,瞒着我们所有人,换了银钱,买马买仆,去了旧舍,又过了黄河,到了河西,走这么远的路,原来是要去伊吾。这孩子...疯了么?”
这不可能。”
靖王见她喃喃自语,莹白面色越来越惨淡,瘦弱身体颤抖,长睫一抖,滚泪如珠,簌簌的粘在衣上。
她的目光又急急忙忙回到信上,通读一遍又一遍,而后盯着靖王,神色萧瑟又凄惶,声如泣血,痛道:“伊吾有她爹爹!”
薛夫人的过去,是她自己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的鸿沟。靖王当年虽然从韦家轻而易举的拿捏了她,但后来花费无数心力,都无法赛过前一位的亡夫。
一个微不足道的军中都尉,如何和他天潢贵胄相比?但在薛夫人心中,这一位亡夫的分量比他还要高些。
薛夫人恍恍惚惚,一日哭肿了眼,后来几乎泣不成声,靖王如何劝说都不曾理睬。
“我已令王涪追着两人足迹往玉门去拦截两人,不过几日功夫,定将你女儿带回来,你就歇歇吧,别哭坏了身子。”
薛夫人攥着绣帕道:“你说段二公子见过妞妞,还一路照料过她,你将他唤来...我要亲自问问,她一个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走了几千里路,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唐三省忙去段家请段瑾珂入府。段瑾珂见靖王身边亲信急匆匆来请他,心下诧异,以为有何大事,连衣裳都未换一身就跟着唐三省匆匆去了靖王府。
唐三省带着他穿过重重院内,进了王府后苑,段瑾珂心下疑惑,向三省作揖:“三省公公,王爷不在外书房召我么?如何要去后院?”
“公子一去便知,王爷大约是问些话,也不是什么大事。”
唐三省带段瑾珂去了临湖水榭,荔嘉阁门窗紧闭,帷幔低垂,段瑾珂见靖王站在正房内踱步,紧敛浓眉,见段瑾珂来,连唤着唐三省上茶。
段瑾珂瞥见荔嘉阁这三个字,松了口气,知道这是靖王嬖宠,薛夫人住的阁子。
正房一旁有侧室,门口挂着九瓣重莲真珠帘,香气浮动,珠帘后有女子身影,心下旋即了然。
“瑾珂,你将去年自红崖沟救人的见闻,仔细讲来。”
他知靖王要问什么,也早已探听清楚薛夫人与当日红崖沟的少女的渊源。
段瑾珂早已有所准备,当下将那日情景娓娓道来,讲春天受伤,容貌穿着,靴间匕首,只听见帘后有女子黄莺婉啭般的泣声传来:“二公子,你说她靴间藏着匕首,黑沉如铁,可否画予妾身看看,是如何样的。”
当下唐三省送来笔墨,段瑾珂将那匕首样式描绘在纸上,他一路收着这匕首至长安,后又转给李渭带回甘州,看过几次,熟知形貌,画在纸上。
唐三省将匕首图传给珠帘后薛夫人,薛夫人一见,正是亡夫遗物,妙目瞪圆,已是心肝俱裂,说不出来。
段瑾珂见珠帘后半晌传来嘤嘤泣声,其音若玉盘珠玉,往后事情不知当说不当说。靖王无奈坐在案前,皱眉吩咐段瑾珂:“你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