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渭亦拱手回礼:“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春天听见靖王两字,心头乱颤,脸色煞白,抖着唇问:“是靖王...”
王涪点头:“靖王一直挂念女郎安慰,再三责令某,务必将女郎带回去...”他苦笑,“若女郎在路上有什么三场两顿,某实难回去交差。”
“是我姑母...靖王府的薛夫人,她...她也知道了?知道我在这儿?”春天蹙眉,紧张问,“姑母...如今可还好?”
”薛夫人是女郎至亲,亦挂心女郎,时时问起。” 王涪道,“听王府中人道,夫人为女郎之事,时常以泪洗面,茶饭不思。”
春天眨眨眼,将满眶泪花憋回,向王涪致谢:“我走时都未曾告诉姑母,给姑母和靖王和大人添了大麻烦,春天深感惶恐,请大人恕罪。”
“不敢不敢...女郎唤我王涪就好,我只是一介白衣,女郎折煞在下了。”王涪辞礼,带着两人入甘露川:“两位请随我们来。”
李渭颔首,带着春天并肩前行,近到春天身前,见她眼里满是异色,嗫嚅着唇低声向他道:“李渭...是我姑母...她...”
李渭嗯了一声,柔声道:“你姑母一直念着你呢。”
她一时手足无措,又紧张又害怕,李渭轻拍她瘦弱的肩膀:“没事,总要回来的,她也总该知道你在哪儿,你为何而离家。”
春天吁了一口气,轻轻攥住了他一只手,李渭回握住她:“走吧,去看看你一直想来的地方。”
甘露川是一片被雪山群峰围拱的广袤的绿野,有浩瀚的湖,有蜿蜒大河,有潺潺溪流,有葳蕤群林,有战马奔腾的牧场、有禾苗葱郁的农田,有人车络绎进出的戍堡,有军甲雪亮的操练军队,有驱使牛羊的牧羊人,是世外桃源,也是人间仙境。
是父亲信上所说:“甘露川绿野无尽,碧天如玉,沃土甘泉,牛羊肥美,甚惬意。”
是夜歇在戍堡内,戍堡靠近兵营,是甘露川大小守将居所、也有驿站、邸店、仓廪、库房,进出往来都是军中兵士。
灵车驶入戍堡中,沿路兵士皆是习以为常,对这阵架不以为奇,沿路有人问:“是那支营队的骨骸?”
“五六年前,追击突厥沙钵罗部,战死在曳咥河的小春都尉的部属。”
大多数都是近年新招募的新兵,不知往年之事,对着灵车施礼而去,极少有认识小春都尉的老将,哎哟了一声:“原来是小春都尉。”见灵车后跟着一名十几岁的豆蔻少女,观其容貌:“这是小春都尉的家眷?”
“是小春都尉的女儿。”
春天敛衽,听见那老将道:“眉眼间依稀能见小春都尉的模样,昔日一起喝酒吃肉,小春都尉最爱提及妻女,这下可好,终得一见,果然不一般。”
那老将和她略说几句话:“昔年你父亲在这甘露川,性子好,人缘好,旬假有空,我们一起入山猎狐猎兔,吃了肉,那些皮毛你父亲还能做成硝皮,说要攒起来给家里人做件裘衣,闺女,你爹爹在这里,可一心惦记着家里呢。”
春天闻言落泪。
她走过爹爹走过的路,坐过爹爹曾经喝酒的酒馆,见过甘露川的的深紫如冻的夜色,也涉足过清晨第一缕阳光下,满地青草挂着沉甸甸的露珠,几步就把衣袍打湿,最后抱着爹爹的骨匣,其余二十二具不知姓名的骨骸都埋入甘露川的坟茔场。
这里已经埋有成百上千具尸骨,或许,有一天他们的家人也会来,将深埋在此地的骨骸迁回家乡。
有人小声说话:“如若小春都尉当年没有贪功,听从军令行事,没准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春天满含泪花,低声对李渭道:“我要还爹爹清白。”
李渭抚摸她的黑发:“会的。”
离开甘露川的那日,她的神色极其平静,回头眺望这群山中的一方净土,挥了挥手,喊道:“甘露川,后会有期。”
李渭看着她,在瞎子巷时,她的面容平静又安宁,眼里却蕴含忧郁,走到如今,她的神色未变,眼里的光彩却截然不同,坚毅而镇定。
人总会慢慢成长,她离家出走时,尚是个无知无畏的孩子,此番再回去,已经是个心性坚定的少年人。
李渭可以窥见,她未来的人生,应当是无比的光彩夺目,绚烂动人。
会和他有关吗?
他轻轻的蹙起眉,暗暗吐出一口气。
王涪早已将这好消息绑上信鸽,送去靖王府。又准备了两辆马车,一辆供春天坐卧,一辆安放小春都尉骨匣。
“我们先回伊吾城,要再准备些行囊,而后再沿着十烽入玉门关。”王涪扶她上马车。
春天顿住脚步,看看王涪:“入玉门关后,我们是甘州去么?”她这时有些紧张,双眸一闪,看看李渭,“...回甘州去,去看看长留。”
王涪点点头,靖王只说带人入玉门关,未让他将人送回长安,入玉门后先回甘州城再做打算:“好,我们回甘州。”
春天又对着李渭道:“李渭,还有陈叔叔...陈叔叔在交河城。”
李渭和王涪互视一眼,李渭道:“请王兄差人送个消息去交河城,小春都尉还有个故友在交河城,能否邀去伊吾城一聚?”
王涪略一寻思:“交河城和伊吾城不过三四日行程,正好能赶得上,我这就找人去办。”
甘露川至伊吾城尚有几日距离,沿途多为青青草原,也偶见荒野沙碛,沿途可见山野间牧人放牧,也有数个敝破村落,多沿着驿路而设,驿路行人三三两两,不若往年繁华。
“这阵时日,西域各处有不少贼寇匪人作乱,搅了不少安宁日子,商旅们都是匆匆路过,不多在荒野停留。”王涪同李渭道,“你们当初若是入伊吾城再到甘露川,估摸能遇上不少风浪,幸好都避过了。”
“如今西域各地城池摩擦不断,不知以后是否还有安宁之日。”李渭叹道,想到贺咄的那支大军,“各城戒严,商路也难走了些吧。”
“要战便战,我泱泱大国,难道还怕那群突厥蛮么?”王涪道,“战火是没有停歇的,厉兵秣马几年,也该活动活动了。”
几日之后,三人即到了伊吾城下。
这时就能瞧出不同来,伊吾城方圆数十里的烽驿驿馆各处皆有铁甲驻守,伊吾城内更是兵卒成群,刀刃森然,戒备森严,春天和李渭两人都没有关碟过所,王涪不着痕迹从袖里亮出块靖王府腰牌,守城的兵将一瞥,恭谨大开城门,将三人送入了伊吾城内。
伊吾城的郡城并不算大,城池尚不及甘州城一半,城主是龙家人,原也是归顺突厥的胡人,几年前叛出突厥回归朝廷,虽然每年进贡称臣,亦封了国主,伊吾民众皆呼龙国主或龙城主。
城内胡汉杂居,汉人占了一半,但胡风甚重,房舍式样皆殊,粉墙碧瓦,百帐彩幡,路上多是骑骆驼、青骡的商旅,满耳胡音唱合,当垆的多是美貌胡姬,恰逢这几日又是佛诞节,各坊沿街都设了寮帐,满街俱是乐舞百戏,掷丸驯兽、杂技傀儡等目不暇接。
王涪领着两人往驿馆行去:“这几日恰逢佛诞,伊吾城内有游街舞乐之戏,甚是热闹,咱们去驿馆歇息几日,再重整行装回去。”
春天撩开帘子,半看着窗外热闹,半在车内出神,听见路人喧哗汹涌往前奔去:“快快快!快去!菩萨老爷出街撒钱了!”
往前一瞧,只见迎面正来了一顶浓香盈鼻的奢华轿辇,身后跟着如云仆从,那轿辇上半倚着个大腹便便的长髯男子,深目微眯,半是惬意、半是陶醉的嗅着个象牙佛像鼻烟壶。
路上行人甚多,这轿辇阔而高,足足塞堵了半条道路,仆从左右护轿开路,也不呵斥行人,只朝着道路两侧,叮叮当当挥洒下不少铜钱,路过行人听见那清脆的撒钱之音,俱是自觉的趋步在路边哄抢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