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了十四岁苏棉离家出走时的失望眼神,想到了十八岁苏棉带着男朋友回家时的怜悯语气。
如果一个人到死都不悔悟,那其实是一件幸事。因为至少他不会后悔,不会否定自己,至少是全世界对不起自己的,而不是自己一点一滴地作死了自己。
可惜,苏炳于悔悟了。在十几年的牢狱生涯中,在无数次殴打和欺辱中,他竟然点点滴滴地领悟到了自己以前的自私、狂妄和凉薄。
可是,一切都迟了。他毁了自己的一切,如果谢家不倒,他不会有今日,如果谢莞笙不死,他不会有今日,如果苏棉不流落街头,他也不会有今日。
一切的一切,都是自作孽。
死缓改成无期,按照正常途径,苏炳于表现良好,又被改成了有期徒刑。十八年后,他已经六十岁了,终于离开了监狱。
出狱那天,没有任何人来接他。
揣着在牢狱里打工赚来的两千块钱,苏炳于回到了老家。他发达的那段时日对老家还是略有关照,起码从大山里修通了路,不至于自己一把年纪还要翻山越岭。
苏春桃已经是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太太,她那闺女出国之后再无音信,丈夫又跑了,这些年来有力气的时候还能打打工,此刻老了只能四处乞讨——作为贪污犯的直系家属,以前她又太过嚣张霸道,导致她现在连政府救济都拿不到。
苏炳于回去的时候,脸上沟壑纵横、穿着蓝黑脏衣的苏春桃正在镇口上躺着,旁边摆着一个大碗,碗里是些零星的钞票。
也许是血脉天性,苏炳于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的大姐。苏春桃也在抬眼的一瞬间认出来那是苏炳于。
作为苏家仅存的两兄妹,他们俩一站一趟地相顾无言。
犹记得谢莞笙和苏炳于一起回老家来的时候,开着豪车带着保镖,镇里的人夹道欢迎。更记得苏炳于成功当上副省长,气派威武地回家乡检查工作,这镇里的道路都被警察戒严,风光不可一世。
而此刻,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注意他们,只有年轻甚至年幼的孩子会嬉笑着跑过来,往那碗里扔出叮咚的硬币。
苏炳于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三年五载,抑或是十年八年,但他知道,如果要靠乞讨度日,他宁愿死在监狱里。
这么多年被折磨下来,他仍然保留着一丝骨子里的自傲。
苏春桃站了起来,老泪纵横地想要上前拉住自己的兄弟,即便老成这样了,她仍旧觉得弟弟才是脊梁骨,有弟弟在她就不怕被人欺负。
苏炳于握着苏春桃的手,正想说什么,突然感觉到一股刺人的目光。
抬头一看,苏炳于惊得松开了手。
那是苏鑫,瞎了一只眼残了一只手的苏鑫。
“你今天出狱,我也今天出狱,特地来看看你。”苏鑫一身血腥杀气怎么也盖不住,他单手抽着烟,身后站着两个沉默不语的男人。“见你这么凄惨,我也就放心了。”
苏炳于愕然吗“苏鑫?”
“怎么?惊讶?哦,苏炳于,你还记得曾经供你读书的戴氏吗?你曾经窃取泄露谢家商业机密卖出去的戴氏。”苏鑫满脸都是嘲讽,“后来我拿着妈妈留存的争取去投靠的戴氏,当然,也是被我想方设法灭了主家的戴氏。”
戴氏这个名字宛如深水鱼雷,炸出了苏炳于一直被遗忘的记忆。是的,他真的忘记了,也许是当官风光的那些岁月里故意的遗忘,也许是本能对这段经历的刻意压制,他真的是把这个自从谢家倒台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名字忘记的干干净净。
“妈妈已经死了,我让姐姐生了个孩子,姓梅,跟你苏家没有一点关系。你当初那些财产我都转在侄女儿名下。”苏鑫叼着烟笑得肆意,“你就这么落魄贫困地等死吧,我现在没什么追求,就天天看看你过得好不好,要是你过的好了,我会想办法让你不好的,哈哈。”
前面的话让苏炳于可以不在意,后面的话却显得丧心病狂。
“你是我儿子,你不能这样。”苏炳于底气不足,却仍然坚持着说出口。
“梅倩还是你老婆呢,丢进精神病院的时候没见你有什么犹豫。我活着不就是为了报仇吗?你可是我的头号憎恶对象啊,父亲。”苏鑫呵呵一笑,转身离开,“我特喜欢你一把年纪了还出来讨口要饭的样子,记得多讨点,当然我也不介意把你弄成哑巴残疾拿去赚钱。”
苏春桃被苏鑫的话吓得肝胆俱裂,她没少遇到那些人拐组织,此刻竟也不再坚持弟弟能够撑门面的想法,端着碗落荒而逃。
看着蹒跚的苏春桃惊慌失措地逃走,四周的人也开始对他指指点点,苏炳于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撑着一口气出狱,然而此刻,他像是彻底的明白,自己的人生没有一丁点儿希望。
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在牢里受够了罪,服够了刑,出来之后一切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人生哪儿来的那么多重新开始。他已经六十岁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唯一的儿子对他的憎恶根本无法缓解,这十几年的空缺里,苏鑫已经变成了他无法改变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