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通啊,这位陈小姐一个女人在外面住,怎么就不知道凡事该忍忍呢?
脾气这么烈,一点小事就要辞退人,她一个独身女人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底气?
“这和我一个女人一个人住,有什么关系?”陈知意放下了书,揉了揉太阳穴。
“可是,”刘嫂讷讷了几句,她还想着让她丈夫一起来帮衬着呢,她一个女人,没人依靠,在这世道上怎么活得下去?
陈知意没听完她后面的话,刘嫂虽然受限于文化水平,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但陈知意却是能看懂她眼里的意思的。
这种目光,她在萧家的时候,那位待她用心的张嫂,也常用这种目光看她。
甚至张嫂还试图劝她做事软和一点,这样才能把丈夫“笼络住”,将来不至
于落得个没有依靠的下场。
刘嫂拎着包袱走了,边走都还边想不通,这位陈小姐怎么说辞退人就辞退人的?
她这样毫不留情面的行事方式,又是个独身女人,怎么能在这世道上过得下去?
当然,今天做这件事的,如果换成是个独身男人,刘嫂应该就是另一种想法了。
男人能顶立门户,不是个能欺负的,可能她从一开始,就不敢存一点别的小心思。辞退刘嫂这件事,对陈知意来说只是件小事,她的生活中,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下午两点的时候,她拿着刚整理好的,这几个月来的翻译成果,来到了刘贻燕教授的家里。
有一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是有点道理的,燕京大学里大半的教授,都住在这片家属院里,这些人大多出身名门望族、高知家庭,但一个二个的都如同胡西月家一般,清粥小菜,几间小屋,过得十分简朴。
刘贻燕教授家,和当初一眼看中陈知意的张国译教授家是邻居,两家人共用一颗柿子树,一见到陈知意,刘贻燕就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你说有问题要请教我,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难题把你给难住了。”
陈知意有着两辈子的积累,英文和法文在同龄人中都是佼佼者,再加上她国学上的造诣不低,翻译课上常常都能做出让刘贻燕,都极其称赞精妙的句子。
现在听陈知意忽然找来,说是有难题要请教,刘贻燕才会这么感兴趣。
刘贻燕精通好几个国家的文字,尤其当初留学的是一个英语系国家,曾翻译出版了不少国际上流传甚广的佳作,在国内的翻译文学领域,算是领头人的存在,因此这次陈知意手上有难题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长辈。
真正从事这个行业的时候,陈知意才意识到这时候的很多用词,其实都还没有像后世一样规范起来,许多单词都是个人有个人的译法。
这点最常见的就是在人名文名上,常常这篇文章里的“豪斯特”,跑到另一篇文章里,就成了“侯思特”这样带有本国特色的名字。
因此陈知意真正拿不稳的,是一些她已经习惯的叫法,在此时看来是否太过另类激进?
拿出一叠厚厚的稿纸,请刘贻燕教授指正后,陈知意安静的等在一边。
刘贻燕虽然本家功夫是翻译,但其实她这人眼界、文学造诣都不缺,陈知意翻译的这本书,此时在国际上的名声并不大,至少她就只是粗略的知道这本书的背景。
这还是因为她年纪大,涉猎颇广的缘故。
她其实心里早就有了点疑虑,陈知意刚入学,按理来说最该是精进学业的时候,但对方却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这项“课外工作”上,仿佛是有什么人等不及了一般,非要她赶时间将这些东西翻译出来。
“我仿佛在《大公报》上,见过一位先生介绍这种理论?”
陈知意点点头,“那位先生言语之精辟,当时给了我很深的震撼。”
她的人生经历中,找不到和这种理论接触的契机,干脆把这种启发,推到这位先生头上。
“我看你翻译的字里行间,似乎很是欣赏这种理论?”
这是陈知意控制不住的,就像她写《保罗》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些自己对时局的观点,翻译的时候也是如此。
刘贻燕也就是这么感叹一句,这时候主流的看法,还是学习西方先进的资本主义制度,其他理论虽然也有流传,但也不过是点点星火,尚还没发展成气候。
指导陈知意订正完这部分翻译文稿后,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或许是受到这理论的影响,刘贻燕少见的有些悲春伤秋起来,她走到窗边,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到山河重振的那天。”
她看这夕阳,像是在看自己,又像是在看当下的国家,而她的手边,是刚翻译完的共产主义理论文稿。
她声音很轻,但陈知意还是听见了。
刘贻燕今年已经六十岁了。
按照她所知道的历史,陈知意在心里算了算,至少还得要三十年,她才能等到那一天。
陈知意没有等手头的文本全部翻译完毕后,再一齐集成一本书出版。
那太慢了,她翻译完一部分,订正完后,就发表一部分在报纸上,等积累到一定程度,再装订成册,在裴鲜于校长的默许之下,郑重的放在燕京大学的图书馆里。
就像是刘贻燕教授的想法一般,这个时候资本主义制度确实是主流,这种不起眼的新理论,在报纸上连载两周后,并没有引起当局的注意。
但却引起了另一些人的注意,在暗地里,缓慢而坚定的,刮起了另一股暗流。陈知意忙于事业,没再关注报纸上的谩骂,但另外的几人,却是一直替她注意着外界的舆论的。
其中最关注这件事的,还是她这辈子的父亲陈忠。
当前燕京市的舆论界,大致是被两样东西占住了视野,一样没什么稀奇的,燕京市民早就习以为常,《保罗》连载了多久,它就霸占了这位置多久。
而另一样,却是近来才发生的新鲜事,一位大才子和他的原配妻子,竟然因为离婚这件事闹到了法院。
如今报纸上除了《保罗》的连载讨论不受影响之外,隔三差五的,就会出现大量的批判这位旧式原配的文章。
声势闹得这么浩大,弄得许多原本不关注这件事的小市民,现在都追起了这桩八卦。
“这位原配倒是个有魄力的,还敢闹到衙门里!就这一点,我就挺佩服的。”
“你没看到报纸上写的吗?人家好好一个大才子,受了封建礼教的压迫,才娶的这原配,现在闹到离婚这地步,这位才子还分了一半财产给对方,已经算是个厚道人了哩!”
“怎么我听说的是这才子,先和别人好上了,而且好上的那位才女,名声也不怎么清白呢!”
这些都是离他们的生活很远的事情,讨论几句也就过了,还不如追这一期《保罗》的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