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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这天是周日清晨,天还未亮,空中飘着毛毛细雨。温亭抬头看了眼灰蒙的天色,满脸掩盖不住的担忧,他拍了拍雨衣上的小水珠,对旁边的人说:“要不下次再去吧,天气不太好。”
进入十二月,南方多个城市已渐渐入冬。云市这几日吹起习习凉风,但不妨碍依旧暖阳高照。温亭这种好动的,到这种季节依旧是短袖外披着件薄外套到处撒欢,玩累了带着一身汗回来。
但今天气温突然降了好几度,连温亭也披上了一件厚外套。
“就这样去吧,雨会停的。”季之木坚持道。
他和季之木坐上了小车后座,随行的人有温亭的父亲,一个佣人,还有一个家庭医生。
温亭当初听到季之木的话时毫不犹豫地反对了,他不肯再重来一次两月前的悲剧,季之木连去距家不到十分钟的书店都有不测,他无法想象季之木要怎么爬山,虽然山并不算高。
但季之木不悦地对他说:“我没你想象中这么脆弱。”
他不知道季之木是怎么说服季夫人的,连一向唠叨温亭别去打扰季少爷的温国安都没说什么。
温亭耸耸肩,只当这是一次难得的秋游,何况季之木似乎对此很执着,他几乎未曾听过对方主动要求什么,如果这是他的心愿,那么温亭很愿意同他实现。
这次的行李没有再带小树,小树被佣人带着在室内做抓板运动。温亭只带了一个劣质双筒望远镜和一瓶水,相反季之木就讲究多了,他收拾出一个满满的背包,温亭好奇也不让看。
二十分钟的车程来到山脚下,温亭先跳下车打量了一下这座山,高倒是不高,大概海拔两百米左右,只是路有点崎岖,石阶不平整,偶尔还能踩到石头疙瘩,而且没有供轮椅走的通道,季之木要怎么上去呢?让人背吗?
温亭皱起眉回头看,季之木恰好走到他身后,说:“走吧。”
他有点狐疑地跟着上去,见季之木走了几十阶并无不适才渐渐放下心。
石阶两旁几乎都是长满青苔的石头,还有直指天空的槐树,密布的树枝向上延展,遮住了视野上方的大片天空,山中的雾气还未消散,石头上附着颗粒水珠。
刚下过雨的地面一片潮湿,温亭走在前面,踩过一个有点打滑的石阶,便握起身后季之木的手,提醒他小心。
走了大约十分钟,家庭医生让他们停下来休息一下。
实际上,温亭一点都不累,这种高度的山如果是他自己走,半小时就窜上去了,但他这次走得很慢,因为是陪着季之木。温亭既作为朋友陪伴,也有种身为哥哥的责任感。
他看到季之木坐在一旁的石椅上微微喘气,好像在压抑自己呼吸的幅度。
他想,季之木不仅脾气倔,还很爱逞强,又不要别人关心,不然总认为自己很可怜,温亭拿他没有办法。
于是他坐到季之木身边,没有问他还能不能继续爬,只是从树上摘下一片略宽大的树叶,状似无意地给对方扇风。
“雨停了”,温亭自顾自说。
山路里很安静,没有谁会像他们一样冒雨来爬山。其他人都在安静休息,山林里只有鸟鸣回荡。
他问季之木:“我还没问呢,你怎么想来这爬山?”
“总是能从窗户看到,有点好奇。”
“哈?”温亭打趣他:“山不都长得一样吗?绿的黄的白的。”
季之木没有理会他完全白描式的表述,他盯着面前的参天槐树,树身粗壮,仅凭它分散的枝叶就遮蔽了半片天空。
究竟要花多少年才能长成这般苍劲?
自他活动范围局限在房间起,他就日日看着窗外的山坡,密密麻麻的树冠裹挟它的四周,这是他看得最远的地方。
这样的凝望如同他一个人的朝圣,此刻他终于来到了它的面前,感谢它这些年的陪伴。
季之木不知不觉走到槐树前,展开双臂合抱它的树身,但树干过于粗壮,仅凭他一人根本圈不住。
他感觉手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抬眼看到温亭从树干身后探出头,伸出双臂和他合抱起这棵老树,对方满脸好奇地问他:“你在干嘛?”
走了十分钟便休息了十分钟,一行人走走停停,一路磨蹭了大约一小时,终于爬到了山坡。
温亭穿过两边树木形成的豁口,来到一片空阔的坡地上,他像疯了一般绕着坡地跑了几圈,如果不是温国安把他拦下,他就差在草坪上打滚。
季之木总算理解为什么每次见到温亭,对方的衣服上总有污迹,他见温亭从草坪上坐起感叹道:“太美了”,他的背部沾着一点褐色的泥印。
佣人从季之木收拾的背包里翻出一张巨大的野餐布,铺好在地上让他们坐。
温亭看到季之木从背包中掏出一部相机,一本素描本,坐在毯子上一会儿抬头一会儿涂涂改改。
他在一旁观察半晌,发现季之木这人有点强迫症倾向,他在画一旁的银杏树,树枝被风吹歪了,季之木非得在纸上掰直,末了
', ' ')('貌似不太满意,反复擦擦改改,非得把全部歪倒的分支恢复原貌。
大人在一旁赏景闲聊,温亭看了半天,无聊地说:“喂,季之木,给我一张纸呗。”
季之木以为温亭也要画画,怀疑地瞥了他一眼,撕下一张纸给他,结果温亭趴在毯子上折起纸飞机。
他站在山坡顶端把纸飞机送出去,飞机顺着风飞了大约20米,落在草丛里。温亭跑过去捡起又跑回来,季之木想到了某种犬类。
温亭兴高采烈地说:“我们来比谁的飞机飞得远!”
他这次教季之木折了上次未教完的第三种折法,两人站在迎风端同时放飞,机翼平直地滑了出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飞得更远。
温亭玩累了便躺在野餐布上休息,山坡上的银杏树在一阵风吹过时发出长久的“唦唦”声,金黄的叶子互相摩擦,被风吹落一地。远处的杂草黄中夹杂着绿,绿里掺和着渐变的橘红色,还有他叫不出学名的野花。
风把他稍长的刘海吹到脸上,刮得痒痒的,他有点困了,不知不觉阖上眼。
“温亭,准备走啦。”
他在迷糊中听到温国安的声音,一睁眼发现有东西盖住他的眼睛,是一片宽大的银杏叶。
他眯了眯眼适应光亮,惊讶地发现天空被云层整齐划分成两半,一半蔚蓝无云,一半是白色的云海,界线分明。
温亭诧异地坐起来,扭头发现季之木早已不在毯子上画画,而是站在山坡边举着相机拍照。他把自己的劣质望远镜掏出来,朝季之木喊:“季之木,快看天空!”
季之木在刚才就发现了,他在博物杂志上看过类似的科普,这是一种叫“阴阳天”的气象。由于两股冷暖气团交汇并不相容,碰撞挤压,温差导致水汽凝结成云,形成明显的交界线,这种气象虽然罕见但并不诡异。
“真幸运,来爬一次山能看到这种风景”,温亭感叹道。
他举起手中的望远镜眺向远方,可以看到山下有密密麻麻的房子,被规整地框定在固定的区域,如同此时的天空。
季之木还记得杂志上科普说,“阴阳天”的出现预示着该地方未来将迎来猛烈的寒潮,气温将急骤下降。
“冬天要到了”,温亭听到季之木说。
反正是南方的冬天,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吧,温亭想。
他放下望远镜,好奇地问季之木:“既然能从你的窗户看到山坡,那么在这里能不能看到你的房间?”他把望远镜递给季之木。
从他在文具店淘的十几块望远镜中根本看不出200米外的事物,季之木推开了他的望远镜,举起手上的相机放大焦距,只看到一片模糊的房屋。
他找不到自己的房间,仿佛他每日看向窗外的只是海市蜃楼。
他听到温亭语气带笑道:“以后我来这爬山,说不定就能看到你坐在窗边,像个哀怨的老头儿,拿着个逗猫棒逗小树,小树还不理你。”温亭说完后哈哈大笑。
以后?多久以后?
季之木无法确定自己有多远的未来。
他放下相机,沉默半晌,叫了声温亭的名字。
“我明年要做手术了...”
他看到温亭脸上慢慢收起笑,黑色的眼珠望向自己,没有吭声。
他便继续说:“如果失败...”他顿了顿,看见温亭的眼眶噙着水光。
“你就把小树带走。”
他听到大人们在催他们下山。
温亭非常讨厌的地方当属医院为首,在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得往医院跑,只要一进大门就能闻到刺鼻的消毒水味。
他经过一间间病房,能听到走廊上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护士推着担架车在走道匆匆经过,上面躺着一个垂危的普通人。他在医院见过许多人,男女老少,和他一样普通,他比他们幸运的是依旧健康。
母亲住院时对床是一位和蔼的奶奶,温亭喜欢她牵过自己的手给他讲故事,奶奶手上的老茧会硌得他掌心痛,但她的手温暖干燥,他还能摸到她手腕上突起的血管,里面的血液在流动。
可是有一天对床空了,关于奶奶的任何东西消失尽净,医院就是这么个残忍的地方。
后来他母亲不愿再住院,温亭以为一切都在好转,可是当母亲再次病发送进医院抢救时,却没有再醒来。
医院留不住他在意的人,尽管他明白带走母亲的是疾病,但他每次去医院都在和不同的人告别,这是一个残忍的地方。
温亭下山时闷着头不说话,温国安只当他累脱了。
他经过打滑的石阶时依旧会握紧季之木的手,对方的手冰凉。
温国安把车开进院子后便要带温亭回家,他走到宅院门口,看见儿子还在和季家小少爷说话,疑惑他们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样熟。
温亭把攥了一路的纸飞机放到季之木手里,像往常一样和他道别,说明天见。
他走出两步,跺了一下脚,又回过头,把憋了一路的话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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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之木,我发誓你手术醒后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他要季之木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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