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唱台侧靠着一把还算新的吉他,陈沧取下,坐进转椅,浸没在蓝紫交错的阑珊暗影中。
王燕捂着嘴惊喜地传话:“天,陈妈要玩弹唱吗!”
“大家盛情难却,献丑。”宽肩窄腰,长腿闲适地踏在金属脚架,西裤衬衫竟也有几分逸致。
他低头,压着琴弦简单地调拨音准后,右手划响一个轻轻的和弦。
变调夹夹第二品,骨节分明的长指娴熟轻拨,E调指法,陈沧启唇缓声:
“我想我应该 应该不会爱你/为了要努力 努力的不爱你/所以我让自己那么喜欢你/这样你就不忍心和我分离……”
声线低沉,曲调忧怅,同事们一阵窃语后,安静地掏出手机录像。
安度第一次听陈沧唱歌,也慢慢坐直身体。
陈沧正面朝她,头顶的射灯是桔橙暖光,他略微垂眸,两片淡淡的阴影压在眼睑下方。
他气度沉稳,深情与憾念凝在磁柔的嗓音里,“我必须说我真的不会喜欢你/我不喜欢你占据我所有思绪/连你的窃笑也像是鼓励/从早安后的早餐到晚餐后的晚安……”
什么不喜欢,只不过是不敢说喜欢,因为太喜欢,才怕毁灭薄如蝉翼的羁绊和关系。
安度只听第一段就明白他又在怀念他心里那个无法触及的“朱砂痣”,心不由己,毫无防备地被一句又一句的歌词捅出无数个针眼大的孔洞,涩意往外细细密密地冒,淹了肺腑。
一起流失的,还有早已僵硬的浅笑。
她意识到上次怒对他说“不许再想她”,陈沧的笑是不置可否的意思,而非答应。
今天他说“你是我的谁”,是真的没有把她当作谁,她也没有立场去对他要求更多。
温柔,体贴,床品好,已经足够维持一场美妙的身体合作。
暧昧太过逼真,逼真得她差点失手打落一颗在悬崖边缘的心,崖底是她不熟的情网。安度揉揉胸口,似乎这样,心脏就能归回本来的位置。
琴弦颤动,偶有华光从缝隙倾射,很柔和,但为什么会刺眼?
她悄悄离座,回到酒水吧台,只取了凉白开,大号杯子,她仰头喝水,能掩去弥漫空濛水雾的双眼,却断不了听觉。
他还在唱:“我放空了 我解脱了/你还是在我的眼里/我喜欢了 我讨厌了 影响不了我的呼吸/原来我 已经无法自拔/我秘密的 爱上你……”
清朗的吉他声把普通的白水化成了高度数的酒,安度眼睛润红,她倚着吧台阖目,看上去像是已经微醺。
“欸,你以后弹吉他唱歌给我听吧,好不好?”少女的笑声很朦胧也很遥远,敲得她脑内神经再跳,钝疼。
是了,青涩的真心应当在盈满阳光的夏天和榕树的阴影下奉献,最好还有花草混合泥土的芳香,两件白衬衫衣摆随微风飘扬,画面干净得像挂着露水的柠檬。
不应该是在这里,这方花花天地承载不了历久弥新的爱意。
安度拿一颗果篮里的青桔,往杯子里挤汁,果肉凌烂地堆积,她一手狼狈的酸涩。
陈沧手上撩过几个简单的音符,“你不必懂 我真的不会喜欢你/我不想要你因为我变得消极……”
曲尾几近清唱:“有你的城市下雨也美丽/从黎明后的太阳到深夜里的月光/别想了 别想了 我不会喜欢你……”
今天下班来时好像真的下了小雨,不过和她没什么关系。
十余个被捏瘪的青桔躺在垃圾篓,安度捏累了,颓然地把加了过多酸味的白水倒掉。
韩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旁边,他拍拍安度的肩,推一杯长岛冰茶给她,笑道:“学姐还玩水?”
安度扯起嘴角,“有点无聊,有点口渴。”
她抬头尝一口,对上陈沧没什么笑容的脸,像蒙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只有眼底的碎光一闪而过。安度撇开视线找窗,意识到这里是四面封闭的包厢。
掌声自小变大,继而雷动,徐行之彻底成为陈沧的头号粉丝,站在茶几上要求他再来一首。
张佳和杨蔓妮手都激动地勾在一起,杨蔓妮兴奋地猜测道:“哇哦!陈总监是……是唱给某个女生听的吧!”
“到此为止。”陈沧放好吉他下台,眼睛并不聚焦在特别的方向,轻笑了下,道:“以前没有机会。”
没有机会干什么?没有机会唱给心底逗留不去的背影听。
这场完美的弹唱表演,是对她的提醒与报复。
宴席帷幕将落,王燕说了句要抓紧赶地铁,和大家先行挥手再见,几个喝酒上头的年轻人被点醒,互相搀扶着回家,众人稍作收拾后包厢便空了。
安度面无表情轻嘬手中酒水,口味酸甜、还带着微微的苦,像温润的红茶,但多了分暗藏的辛辣,昏沉的漂浮感诱惑,她感觉心头的重量随之卸去一半,不知不觉四分之一下肚。
正要再多喝,夺酒杯的角色对调,陈沧面带凛然怒意,“谁给你点的?长岛冰茶五种烈酒混合,你想不省人事?”
“要你管?”安度还清醒,没找到韩楠,只当他去了洗手间,酒水洒溅两人的衣服,她抽纸巾擦了擦,没擦净。
润黄的纸巾被揉碎撕烂,安度音量上抬,“你是我谁?我不省人事关你什么事?”
陈沧取她外套,有些粗鲁地给她披上,“我送你回家。”
安度挣脱,“不要你送。”
“陈总监。”韩楠适时出现在门口,安度转身,向韩楠那边挨了挨,韩楠上前揽过她肩膀,安度不算晕,说不上是什么心理,顺势靠在韩楠胸前。
“学姐?”韩楠偏了头柔声唤,尾音讶异。
安度闭眼嗯一声,像是极困,仰头小声和他说了什么,韩楠搂得更紧,头更低,看上去像抱又像吻。
韩楠把她下滑的外套往上提了提,才对陈沧道:“包厢信号不好,我刚才出去叫车了。陈总监,我和学姐住上下楼,我们就不麻烦您送了。”
安度点点头,眉宇不耐,“快走吧。”
“也好,”陈沧微眯起眼睛,情绪不显,“刚出差回来,公司还有一些事要处理,既然你们叫了车,我就不特意绕路了。”
“陈总监,夜晚开车,注意安全,再见。”韩楠笑容得体,声音不似之前热情,步履稳健,搀着安度,帮她拎包出门。
安度所在的小区幽静,入住率不高,夜幕四笼,陈沧把车灯关了,隐没在层层树影之中。
十六楼的灯在十分钟后熄灭,陈沧指尖在方向盘处一点一点,节奏与秒针相同。
三百下,再五分钟过去,十五楼始终黑暗,不见光亮。
敲打倏停,陈沧捏了捏眉心,拨打安度手机,第四次才接通。
“干嘛?”安度听起来并不像睡下,是清醒的不愉快,陈沧心下稍安。
“你……”陈沧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干哑,他停了停,问:“你现在是自己一个人在家?”
那头似乎是在往地上扔东西,估计是衣服,“是啊,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怎么?你现在不想你的白月光朱砂痣了,寂寞了?”
“确定……是自己一个人?”陈沧问得犹豫,不眨眼地凝着十六楼她的房间窗口。
安度很生气:“不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陈沧你是不是有病?你要和我说鬼故事吓我?”
她低声讽刺地嘀咕:“有本事找朱砂痣吓去,怕是舍不得噜。”
十五楼室内终于透出光晕,陈沧轻舒了口气,笑,“大小姐脾气,你早点睡。”
没等陈沧说完话,安度把电话挂了。
手机的光映着他紧蹙的眉眼,陈沧再在车上静坐一会,敛去情绪,驱车回往雷盛宿舍。
年关将至,雷盛园区皆暗,宿舍楼本就属于新建,只有高职级的员工有申请资格,名额稀少,22层只有陈沧一人入住。
“……行了,妈,我今年回去过。”陈沧一手持着手机通话,一手拧开门把。
靠近沙发的小壁灯亮着,光线很微弱,一条秀白的倩影坐在行李箱,抱臂沉着嘴角,面容清冷,带了丝怨。
陈沧轻抽了口气,用了一百分的自制力才没叫出声,脚步不自觉往后一退,接着镇定下来,挂了电话,把门用力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