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郡城的夏天来得迟,初入梅季,温度竟也没比仲春高到哪去,天空连日阴灰,雨水连绵。
方格书架压在头顶,背靠起水珠的墙壁,待在角落无法活动,周身湿闷,处处不舒服。
我是一只泥塑火盆,季节变化和时间流动重规迭矩,不需工作的日子,乏味得如同现在未醒的瞌睡。
钟表走针,堪堪过清晨六点。
我散漫地动动眼皮,正要回笼返觉,木门“吱呀”涩响,向内半开,一片浅淡光线扑入昏晦画室。
老旧的釉面地砖泛潮,裂缝长短不齐,直延到门边的一双帆布鞋下。
我认得鞋子的主人,她叫安度。
怎么会来得这么早?没记错的话,这个时间点学校大门还没开,她又从哪里进来……
迷糊想着,她靠近,黑压压的影子罩下,我浑身一抖,已被拖到画室中央。
视野清明,近半月不见,曾合体的白衣黑裙显见地垮塌。
与衣衫同样不见色彩的,还有那张清丽面庞。
她手里的布包鼓囊,洒漏几抹斑驳不净的炭灰;一只颇有厚度的宽纸袋被牢牢夹在肘间。
尽管她看不到,我还是扬起了招呼式笑容,维持不过须臾,忽地纳入几斤重量。
半瓶酒精淋下,火柴刮划两次,片刻,木炭燃得透红。
这个天气不至于用到我,我诧异着,静静观察。
安度关严门窗,不到十平米的画室,空气密滞不动。
凌乱的鞋印水痕记录她走动的轨迹,她从木架高处取下几卷画纸,慢展摊开。
纸质吸了水,软而重,隐约能见少量霉点,我视线低矮,只瞥见纸面几行素描排线,和她始终沉凝的侧脸。
或许湿度大,她需要烘干画作,我皱皱眉,尽量往一个天真的方向猜。
四周很快聚起暖意,干爽得有些闷窒,安度眼皮低垂,眉心轻蹙,看上去微有疲倦。
缺氧的前兆,我大声提醒:“该开窗通风了。”
她听不见,掌心反而摁推玻璃,指尖青白,将窗户彻底扣死。
我被那声落锁敲得心头一跳,她却抓起桌面的美工刀,刮掉窗框下的什么小字。
这间小画室独立存于艺术楼最北,年头不短,墙皮发黄,留有往届艺考生的涂鸦。
她要掩去的小字在花花绿绿里实在不起眼,但能辨出浅浅的灰色印记——“ADCC”。
安度憋住呼吸狠意挫着,背弯得极用力,衬衫透出脊骨形状。
这串字母有什么含义吗?我回想。
好像是一年多前,某个夏末傍晚,她和一位少年偷偷闯进这里。
钢尺伸进门缝搓开门栓,她机灵小声道:“没人来,我观察两星期了。”
少年说:“小心被记过。”
我听完了然,心笑又是一对地下小情侣,见得再多,也忍不住次次叹羡。
灯盏全开,安度环观室内,“挺有年代感。”
嵌窗墙面用艺术花体字勾出“理想回收”几个字,她半蹲辨认,呼唤同行少年共赏:“叶骏驰要和吴乐乐上一所大学。”
少年走近,不解问道:“谁?”
“陈沧你八卦绝缘体。”安度点点那句前人留下的“理想”,为他说明:“是比我们大十届的学长学姐,当年双保送,人称‘神雕侠侣’,上周班会课,老师还说他们结婚了。”
她笑眼清莹,“看来这面墙蛮灵的。”
陈沧没表现出什么兴趣,摆正桌椅,理智道:“单例样本太少,不代表它灵验。”
“扫兴。”安度撇嘴,把书包甩给他。
他挑唇,稳稳接住,分别取出文具书本。
两人竟真的面对面写起了作业,专心致志埋头疾书,没有半分其他情侣的暧昧动作。
我又想自己大抵判断错误,看到年轻人生得好,就错将两个好朋友凑成一对。
晚修下课,趁陈沧出门,安度拿起铅笔,贴着那面“理想墙”,神情微赧地写下一个短笔划,思索良久,又涂成一团黑,另选空处以大写字母替代。
陈沧踱步返回,脚步很轻,好奇道:“在写什么?A……”
她惊了一惊,反应极快地并指盖住:“选择题,刚才的选择题答案。”
他联系不起逻辑:“选择题答案是你的理想?”
“强化印象。”安度不看他,推他归位,“你念念,我记下来,就等于祈祷做题全对。”
他扬眉,配合她跳跃点子读一串答案,揶揄着说:“大小姐奇思妙想。”
“少笑我!”安度回嘴,分出目光悄悄瞥他,笔尖装模作样速记,实则游舞在空气上。
陈沧清朗声音落定,她在写好的“AD”字母后,慢而轻地补上两个弯弧。
安度不留下更多,像含义自知的暗号,但我猜那一定是个美好的愿望——因为她嘴边流泄的笑容希盱灵动,情愫暗闪,极美。
那晚钻入的风很细,不带燥意,如他们之间的气氛一般柔静。
我推翻自己之前的判定,凝望两张青涩面容,不自觉浅笑,似乎窥见了某些端倪。
不给我时间沉浸,腻子表面被她剜出小坑,手中的画纸也揉得皱烂,安度松气,扔掉美工刀。
她扭头向我走来,能清楚看见她脸上的半道湿迹。
“你怎么了?”我问。
她在我面前蹲下,倒空纸袋,一沓信件,一本画册,几十张照片,还有数页横格纸纷落,松散地堆在我脚边。
安度愁黯的眼底蒙了比窗外更厚的灰雾,照不进光,绝望悲愁的神容震得我大惊。
“孩子,你究竟怎么了?”我仓皇再问。
塑胶灼燎的味道刺鼻难闻,火舌蹿扫过的照片人像,正是陈沧和她。
焚烧纪念过去的影像资料,无非要一切烟消云散。
我努力消化即将被毁灭的所有,她的脸色在黑烟升腾间益发惨白。
“你们……怎么了?”我换了主语,干着嗓子叫道:“别再烧了,危险!”
素描纸燃了一角,星火扩散,湮没画中央那对俊朗眉眼时,我愣住。
年纪愈大,记得的具体事件愈少,此刻却对某些情景历历在目。
早秋转凉,周末学校无人,还是这间画室,依然只有他们两。
安度拉摆两个画架子钉上画纸,制定规则:“互相画,限时十分钟,谁快谁赢。”
“你先坐好。”陈沧胜券在握:“赢了有什么好处?”
她吟笑:“没有好处,只是检查你画技退步没。”
陈沧淡应了句,目光专注地提笔打形,看一眼她又回到纸面。
暮阳绵融集照,四面暖橘,安静得只留笔端沙响。
时间过去一半,安度这方,浅白纸面只有粗糙轮廓,仅勾他眉目仔细,其余部分却好像不知如何下笔般,越画越慢。
我的角度视线上移,正好能捕捉到她两片绯红半透的耳朵。
她揉一揉,又搓搓脸,弯身状似搜寻什么,脚尖不时探缩。
陈沧出声:“别故意乱动。”
她将脸藏到画架后,摇摆得更厉害,半途放弃:“找不到橡皮,我不画了。”
“我不像你有始无终。”陈沧轻笑,“算了,不用看也可以。”
他可真好骗,橡皮明明紧攥在她手里,我偷偷笑。
“陈沧,”缄默片时,安度问:“分班的话,你肯定是选理科吧?”
“嗯。”
“那我也选理科。”她点点头,弯顺乌发跟着流动光晕,安度轻抠画纸边缘,“我们……搭个伴儿。”
陈沧抬眼,“你想选文科也行,表格我还没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