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度低头笑,摆手决定道:“不行,会浪费化学人才。我文理成绩差不多,还是跟着你选理科。”
“好了,八分钟。”他收笔,表情没变,却显得心情很好。陈沧将完成品拆下,交给她,伸手反讨:“你的呢?”
她急忙收紧自己的画,不让他看,“半成品有损我英名,以后再给你。”
陈沧不强求,几线西斜余晖跳在他眼睫鼻尖和黑灰毛衣绒绒的表面,他见怪不怪地温柔笑着,站起整理画架,挺拔卓逸。
安度瞧他背影一会儿,将他送她的速写卷成一个筒,解开头发橡皮筋轻轻箍住,连折痕都不舍得留,收入书包角落。
上次抓到的隐现端倪,钻出一缕显昭的头绪。
我打了个懒懒的哈欠,入睡前看到一场赏心悦目,空濛梦境都笼满暖调。
那个下午觉,我睡得很好——因为阳光和他们。
天更冷,我“上岗”,安度不知从哪里捧了一小袋生栗子,逐个丢进通红炭火。
她脸上红扑扑,兴奋得双眸晶亮:“陈沧,我们烤栗子。”
我也顶着满头栗香,沾染乐淘。
陈沧拧眉,炭中“嘭”地蹦出一个熟栗子,安度盘腿坐地,在旁捯饬手抄报,躲不开,暗呼一声闭紧双眼。
他迅疾俯身,握牢她腕骨张臂护着,栗子偏了方向,砸在地上。
安度揪他袖口久久才放开,额头蹭一蹭他肩膀,抢在陈沧开口前使唤他:“手上都是墨,你给我剥。”
“贪吃,违反校规。”他哼笑,说她胡行乱闹,倒拾起几颗裂开的板栗,换手来回抛,吹气剥壳,两指捏着凑到她嘴边。
安度张口,唇碰到他指尖,他们眼神几乎同时低敛错开,陈沧手也如触电般收回。
他指节搓捻,低声说:“太烫了,一会再吃。”
安度唇线抿直,细细地品嚼,附和道:“是,嘴都要起泡了。”
犹然鸳侣姿态,旁观者清。
半片栗肉留在盆心,我也尝了尝,香甜沁透。
两种味道极端差异,我被迫吞并越来越多的杂乱焦黑,从未感觉如此苦涩难咽。
信函几封齐烧,寄信地址清一色来自“花木路”。
能见度渐低,火势蔓延,我徒劳地急吼,“开门!有没有人!”
几页她的手记,竟是抄背讥嘲不堪的恶毒语句,文字没入火堆化灰,带着记忆和声音。
我瞪大眼,耳鸣尖锐,像听见厉鬼在叫。
她的美貌,她的家庭,她的遭遇,都成为谈资与原罪;人格与作风被无边恶意加工,像一把利刃直捅入她心脏。
通感她的痛苦,字里行间的强烈求死欲令我胆寒。
我听到她曾抄《法句经》自我化解:“夫士之生,斧在口中,所以斩身,由其恶言。”
我听到她扭曲的逻辑链:“如果不认识他,我就不会变成这样,永远不想再见到他……”
我听到她挣扎的情感:“我厌恶自己即便如此还在想他,包括现在。”
我听到她的恨:“我要死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永远记住自己背负一条人命。”
……
声音消退时,我分神恍惚,才发现安度已然垂首,眼皮渐阖。
她四肢大约麻木了,目无聚焦,蜷着身体躺在地上,动弹与呼吸浅碎,半张照片火燎过的残边收束,被她虚握在手里。
她肯定很难受,却一点也不因求生本能外逃。
安度似乎干弱地笑了声,我艰难地辨析出她口中嗫嚅的句子:“从来没有出生就好了……”
我终于悚惧察觉,她要完成她想象中的人生谢幕仪式!
“不要睡!”我疾呼,火苗蹿得更高,周身滚烫,我无法移动,更无法救她。
她睫毛颤了颤,意识奄存,我僵硬转动脑子,语无伦次念经般,形而上地喋喋道:“孩子,你有没有听过,除了没用的肉体自杀和精神逃避,第叁种自杀的态度是坚持奋斗。因他人的错误了结自己的生命愚蠢至极!”
我威喝:“你以为这样死去会很理想吗?你会呛伤,耳鸣,中毒……会变成植物人!”
上午八点,晨铃响起,她像睡着了,衣裙沾惹灰絮,与我隔着滚滚浓烟。
这样的朦胧极为可怖,目见暝茫,周边纸张全数烧透,余烬发白,纸灰飘扬着散碎在一滩早就干涸的红色颜料上。
偏偏一墙之隔,室外绿叶离了枝,蝴蝶振翅飞远,无处不是生机。我悲观地想起那句——“最悲惨的死的东西,却和最快乐的活的东西一样。”
黄金救援的几分钟已过去叁分之一。
对人类来说,我也是死物,甚至嚎啕也不能流出一滴眼泪。
漆黑一寸寸熏漫白墙,昏沉间,门被大力撞踢几下,门外人声音焦炙得嘶哑:“安度!安度!”
椅子砸开木门,铁栓叮地重重掉落,来人是陈沧,他慌急地在热浪烟雾里穿梭片晌,跌跌撞撞寻到安度,半拖半搂地架着她,横腰抱起。
我看到他在发抖,仍竭力保持着冷静。
他脚步踉跄,胳膊应该受了伤,行动迟缓,沾水的湿布掩住安度口鼻,低头弯腰,避开燃物将她带离。
我紧张遥视,几米长度,他走得艰难,推她出门的瞬间,我心腔骤松,却见他再返火场。
“别!”我制止,他不管不顾,从门背抄起灭火器,对准火源喷熄,撑着脱力的身体,从不成样的残灰纸堆里找出一本画册。
粉尘漂浮,废烟刺激肺部,他佝偻着前进,眉间紧拢,不时咳起来,显见的呼吸困难。
“快走!”我怒喊。
陈沧扶住墙壁,倚着门边缓缓下滑,须臾不动,没了知觉。
万幸,死寂持续并不太久,被急缓交错的警报声打破。
忙乱之中,我被消防员撂倒,后来的后来,我再也没看到他们一起出现过,那是最后一次——终结在悲戚的乌色里。
火灾当天没有其他目击者,学校避免担责,不能走漏学生自尽未遂的风声,仅用梅雨天电线老化,短路意外的起因草草揭过这件事。
安度来学校的频率变得极低。
这间画室被拉线封禁,墙壁仍留有大块黑印,我依旧无所事事,歇在不起眼的角落,当一个称职的老火盆。
只是每想起他们,总觉唏嘘。
一年冬临,保送生拟录取定音,校办想起这处闲置空间,安排工人重新装修粉刷后,派遣几个没有学业压力的学生打扫劳动。
宁和的粉蓝颜色,焕然一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沧停立门口良久才迈入,驻足在原来那面“理想回收墙”前,身形疏漠,面色微怔。
“陈沧!”一位男同学拎起扫帚,冷不丁勾他脖子,边晃边嚷:“你和老班说要去明成?江大为了争你还许诺明年多给学校两个保送名额,亏死了!”
陈沧眸心清湛,淡道:“明成比江大好。”
男同学摇头不理解,“明成是不错,但明显江大化学系更适合你啊!”
陈沧视线不离墙面,“不准备念化学,换个专业。”
男生顺他目光,左右也没望出个门道,咋呼地问:“你在想什么?”
陈沧敛目轻笑,取来抹布擦拭窗框,顿了顿才说:“选择题答案。”
我突然想起,今天是我来到这里的第整整二十年。
我从不过生日。国人常说逢五逢十寓意好,整即圆满。我盯着少年的坚毅侧影,默思微笑,面向明秀雪天,送出自己首个心愿。
——“有情不管别离久,情在相逢终有期”。
只盼古语不欺。
—分隔符—
好久不见,一个特别的视角,很早就想写啦!下一章是陈沧之物。
“除了没用的肉体自杀和精神逃避,第叁种自杀的态度是坚持奋斗,对抗人生的荒谬。”——加缪。
“最悲惨的死的东西,却和最快乐的活的东西一样。”——《父与子》
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