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亮的清晨,车轮和雨路磨出沙响,一小簇枯枝老叶被压碎,后备箱行李颠簸碰撞,劈劈啪啪如小型爆竹,炸进耳里没完没了,像在送行。
杨晓岚道:“还有五分钟到机场,沧沧别睡了。”
郊区薄霭消隐,航站楼轮廓渐明渐近。
陈沧一路眼皮紧合,闻言轻应了声,不似醒神,反而折起手臂压住双眼。
杨晓岚关心:“沧沧一晚上没睡?”
“没,”他将头撇向车间较暗处,音量更低,“还困。”
杨晓岚观他一会,觉出陈沧难过,叹了叹道:“临城是老家,不想看看你出生的地方吗?你要是舍不得这边的同学,还可以打电话啊。”
她捏捏儿子的脸,尝试摘下他手臂,“沧沧高兴点!”
陈沧身子偏仰,坚持遮光姿势不变,不悦一表无疑。
杨晓岚说得轻松,她当然不觉得是多么重要的事。孩子是附属品,“母亲”这个身份是一把剪刀,可以轻易剪断他的朋友圈,削发一般,不痛不痒。
陈裕平抚一把陈沧脑袋,温和道:“爸爸妈妈回临城是要寻求新的发展机会,五岁那个邻居你还记不记得?他爸爸今晚为我们接风……”
陈沧抿紧唇,父母的话嗡嗡然,听不真切。
昨天放学给安度的作业本里塞了张字条,他做不到面对面告别,她的喜怒哀乐必将放大他无力挽救的留恋,他恇怯,对她也对自己,只能让这个过程尽可能平淡无声地完成。
她肯定不开心,陈沧想,但还有一个周末调节,应当能降低心情损失……
杨晓岚又道:“对了,昨天裴家小姑娘打电话来,我看你一直在房间,估计你睡了,就没让你接。”
陈沧终于有了反应,手蓦地甩开,“我没睡,干嘛不叫我?”
杨晓岚本试探着找话,不料被陈沧语气顶得一愣,耐心顿失,冷硬道:“还不是怕你们难受吗?她又是个黏人的,万一跑来我们家哭哭吵吵一晚上还了得?今天还用不用出发?”
眼眶被忽冒的太阳刺得胀痛,陈沧皱眉回避,揉去眼角濡湿,愤然还击:“又不是黏你,哭哭吵吵又怎么样!”
他懊悔极了,作为主动分离的一方,仅留只言片语,遗漏电话,没有一件称得上处理妥帖。
何必强行弱化成无足轻重的小事,还不如迁就她的性情,轰轰烈烈地表达不舍,他真是自作聪明。
杨晓岚半拉墨镜,直盯着他,“沧沧,你是不是对妈妈哪里不满意,什么时候学会的顶嘴?”
“你从上周开始就一直对爸爸妈妈冷脸,问话也不爱答。转学也给你安排最好的学校,在临城的家也不少你吃穿,你样样不用操心,爸爸妈妈哪里对不起你?小大人了,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从前都没有这种怪脾气。”
陈沧微昂下巴,冷倔还视。
她长吁缓和,平静着引导:“你和安安总在一起,妈看得出你喜欢她。但你们还小,看到的世界,结交的人都局限在小范围,这种喜欢不能当真,也未必长久,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就算你留在郡城,你还是会认识新的人,她也会。你能保证你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吗?”
陈裕平出声调停,杨晓岚展一张湿巾擦拭陈沧红肿眼周,神色凛肃,不准他再抒发不满。
只有你们不把“这种喜欢”当真,只有你们会把“懂事”与“逆来顺受”划等号。
陈沧较着劲憋气不语,父母坐在他左右,他如被羁押。后视镜里,杨晓岚的墨镜镜片里,陈裕平的瞳孔里,他的影像小得一个指头就能盖住。
他们不再搭理陈沧,自顾自讨论别的事。
杨晓岚:“房子要不要找中介挂牌卖了?”
陈裕平:“不急,当不动产投资,地段会升值,保不准哪天又回郡城……”
悬凝心神黯然慢舒,安度骑过的自行车,一起到花鸟市场买的小花盆,还有她送的杂七杂八小手工都在储物间。
时日久了,它们一定会蒙上厚尘。他干涉不了因果,父亲也许无意,但此刻算间接帮他保护了其代表的意义。
陈沧将脸埋进陈裕平外套,冰凉的皮肤获得一点暖意,尽管这饱含自我安慰成分。
陈裕平稍讶,搂了搂他,和杨晓岚说笑道:“儿子多少年没撒过娇了?”
杨晓岚也笑:“就知道和你爸亲。”
气氛复原,多美满的家庭,他是恭顺服从,以家长为尊的乖小孩。
四面无光,陈沧咬紧牙。
飞机延误半小时,候机大厅超市,杨晓岚挑食品作早餐补给,收银台旁催唤陈沧:“沧沧你选好了没?”
“好丽友,好朋友。”安度清脆的笑声近在耳畔。
“来了。”他转到另一面货架,取下一盒好丽友。
完好的巧克力涂层,咬下去裂成几瓣,糕屑沾了满嘴。
仿照昨天安度赠予那枚被压扁的程度,陈沧将剩余半个捏软,再送入口中。
仍不觉得好吃,但苦甜味道绵绵腻腻,像想留住的某种情踪。
登机广播响,他再望一眼郡城郊野,随人流踏入登机桥。
多梦的一夜,安度睡醒,脑袋昏沉。
雨停了,路面金光微耀,入秋的首个好晴天。
时间还早,等会去陈沧家里找他,再一起上绘画班。数学作业本还在她这,他还用着四年级的老本子,该换成五年级了,一会送他一本新的,顺便把作业还了。洗漱间,安度这么想着。
冷水浇脸,她猛然忆起前夜字条和磅礴大雨,动作骤僵,扔下毛巾,急急翻找物证。
“花木路79号”,固话开头是临城区号,陈沧要转学是真,那通被杨晓岚婉拒的电话也是真。
昨天一时难以置信,所以想象成了梦吗?安度没换睡衣,顾不及穿袜子,光脚蹬一双布鞋,拉开门朝陈家方向奔去。
凉风迎拥,心潮蓬腾。陈沧这周寡默异常,极少与她斗嘴互损,却对她有求必应,容忍她为所欲为。前两天兴起搓揉他脸好几下,下手不轻,他都没推开她。
嗓子肺部齐齐发痛,不仅是疾跑导致。他肯定在骗她,他最喜欢骗她了。
“陈沧哥哥!”安度站在紧锁的院门前,边喘边抚着胸口,向门内大喊。
日光照彻,陈家门窗都闭牢,静静悄悄,常用的室外物品也被清扫杳无所踪,只地面还留有两道车辙。
“陈沧哥哥,你出来呀!陈叔叔,杨阿姨,我是安度!”她不愿接受地晃着院锁,铁门咣咣当当,间断夹着细密的哭音。
“小朋友找同学啊?”路过遛弯的大爷,挥手让她回去,“他们走啦,搬家啦!”
腿脚酸沉,安度呜咽着折返,四旁景象一夕间空落落,她陡觉陌生。
“安安,你去哪了?”易美珍正发急,转身看到小身影站在门外抽泣。
裤腿脏,乱发飞散,神容耷拉,像走丢的小孩。
“奶奶,陈沧哥哥真的转学了,他不在郡城了。”安度涕水直流,求助般看向易美珍,“没有人陪我玩了。”
“奶奶知道,但这里到处都是人陪你玩。”易美珍叹口气,粗整安度脸面,牵她吃早餐。
陈家搬离的消息来得突然,易美珍关心过几句,小孩交往他们不会插手,玩伴哪会缺呢?顶多一时惆怅罢了,没必要刻意疏导。
“不是的,不要他们。”安度蔫蔫不振,一推碗勺,嚎啕乍迸:“不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