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锣腾空,迷彩服队伍整齐划一,发白的操场像长出二十几块方正直立的绿苗,规矩地依教官指令做着制式动作。
安度坐在窗户边,将蓝布窗帘拨开一条缝,百无聊赖朝下看,热意饱满的风吹干手心碘伏,伤口痒疼交杂。
“行了小女生,当军训偷个懒。”棉签在双膝转几圈,微辣感觉使她扭头嘶气。
随行校医处理好,背起医药箱,叮嘱道:“别自己乱贴创可贴,也别摩擦伤口,感染了就麻烦,假条中午饭点后到我房间取。”
安度感激道谢,视线重回训练场,脸上毫无因伤休息的愉悦。
刚入基地她被任命为宿舍长,每日晨练须得喊同寝通铺的其他女生起床。
清早和往常一样,安度留手机闹钟叫醒舍友,先行迭被洗漱,刚回来便听到屋内一声怒吼:“她烦不烦啊!”
推门而入,一女生将安度手机打落在地,指着无辜的电子产品,言辞粗俗凶恶:“叫你妈X!”
“在干什么?”安度声嗓沉淡,没立刻捡手机,铁杯和木桌敲出冷硬的声响,“方雨竹,对我有意见?”
“雨竹有点起床气。”周围人冲安度堆起笑脸,扯扯方雨竹衣摆,要她收敛的意思。
当事人挣开劝和的同学,不尴不尬,眉唇哪是单纯起床气,明摆厌憎戾气,“我忍你很久了。”
安度不意外,训练一周内,无论是叫早还是提醒熄灯入睡,方雨竹都是最不配合的一个,后来干脆白眼抗议。
世界运作规律,人对人的恶意往往来得没有缘由。她们并不同班,朝夕交集只在军训期,才入学一月,安度不愿使冲突燎原,便面无痛痒注视她。
傲慢看小丑般的姿态激怒方雨竹。她一脚踢向洗脸盆架,顶上的塑料盆噼啪落地,“你凭什么管我们?”
“凭我是舍长,这是我的义务。”安度依次拾起手机和塑盆,仔细检查后走近,向她展示物件裂痕,“赔。”
方雨竹怒瞪不出声,安度依然没表情逼近,“道歉,赔偿。”
方雨竹退抵墙面,竖起中指嘲笑:“死爸妈的晦气玩意儿。”
手臂一下被重重挥开,方雨竹手背撞上墙体,来不及呼痛,安度已扔了脸盆,倏地把她两只手腕牢牢折压,“你有爸妈,就这教养?”
“不服气找教官,在他面前重复一遍你对我说的话。”她手劲更大,偏头对犹豫想劝架的其余人令道:“还不去洗漱集合?”
众人归神各散,安度秀丽五官彻底显出狠意。
方雨竹比她稍矮,安度微弯身,抬腿紧制她乱踢,在她耳边冷讽:“你爸妈花了十万才让你来郡高读书,智力废物也好意思和我谈‘凭什么’?”
“‘我们家女儿上初中就落后了,不是读书的料,李校长您给她安排个耐心的班主任。’”安度尽数倾吐早前在校办听到的隐秘。
郡高对生源成绩有硬性要求,关系户数量少,大都深藏若虚。
入学相互结识,句句普遍离不开中考。方雨竹自立无短形象,连文具都大肆作功夫以露家庭条件,却对此支吾:“中考发挥失常,才过线。”
她不承认“愚笨”,在学业上奋勉,哪怕军训期也要打着手电背笔记——城市不大,当地名流子女多集中在郡高,她也是一员,若不勤追,表面光彩将会迅速破灭。
安度用她最在意的事熄她气势,“哇,可怜天下父母心,方叔叔的灯具厂怕要后继无人,入学考你们班的分是我登的,生块叉烧都比你会算数啊方雨竹。”
方雨竹果不其然像被捅漏了底,泪珠替代嚣张直往眼眶外冒,扁嘴失语。
仅还击着轻轻踩踏自尊心,纸老虎就没了老虎形,安度松开她。
有的人天赋点不在校规学科,安度从不以分数高低定夺人品,况且“聪慧”并不比“勤勉”高级,值得优越。
除却名字与“听说”,她对父母已无更多记忆,因而方雨竹未在本质上伤她分毫。安度反思自己是否说话太重,又念及“死爸妈”叁个字鲁直且恶毒,仍硬声要求:“道歉。”
方雨竹抹泪,倔气不低头,“……本来就是。”
“‘对不起’叁个字不会说?!”安度耐心尽失,拎起一张木椅凿地,以巨响震慑,大有不照办就动手的决意,“我倒数叁声,叁、二……”
“对不起。”方雨竹飞快说道,擦着她肩膀,慌慌拿了牙具毛巾外逃。
安度环臂静复片刻,将宿舍恢复原状。
早饭稀粥白馒头,悱愤填满肚,她便没怎么动筷。
陈沧在对角男生区,隔半个食堂和她相视,又点点碗壁,额心微蹙,眼神困惑。
他被教官唤走举旗,眉毛稍抬传督食之意。安度揉脸清一清闷容,摇头笑笑,作出咬馒头喝粥的模样。
待陈沧走远,她放下碗,情绪消融已到晨操时间。
安度排在队伍一端,步距稍大跨出平地。操练强度高,血糖供氧不足,未能站稳,手腿即刻同尖锐石地亲密接触,红丝直渗。
血肉代价换来的“偷懒”,她才不想要。
高亢口号后,教官准许原地休息,各班立时闲话吵嚷。
寝楼挨着场地,但见方雨竹哒哒地从自班蹿入裴文婷班级队伍,两人挽着手臂亲密说笑,偶朝宿舍楼层瞄,撇嘴舞口,头肩晃晃,神情轻蔑。
傻瓜都能猜出她们在交流什么,共敌最能拉近关系。
亏用餐时她还将卖相好的馒头让给方雨竹暗示不计前嫌,安度嗤笑,叹自己简直圣母转世——馒头还不如喂狗。
“看来没完。”安度盯着她们,内心低骂。
一辆军用汽车驶入训练区,状似不经意短促鸣笛,教官们却齐齐站好军姿行礼,这等待遇,反觉夸炫。
学生们伸脖子,好奇来的是什么大人物,车上率先下来一着军服的中年男人,肩章两杠四星;再下来的是校长,接着是两位久未见面的长辈——陈裕平和杨晓岚。
他们目标明确,朝陈沧招手。
带队教官让他出列,“陈沧,你父母来看你。”
陈裕平和杨晓岚显然与为首军官有私交,听不到谈话内容,校长拍拍陈沧的肩,对他父母说着什么,笑得无甚威严,赏誉过盛。
“早说他回郡城。”军官对陈杨二人笑道,比着陈沧身条,“沧沧小时候我还抱过,现在竟然比我还高半个头。”
“我和他爸也不放心,巧了,这片正好老谢你管,托你的福,我们来看看儿子。”杨晓岚笑见风发,“孩子非要回。”
“沧沧,你有没有哪里不适应,以后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找谢伯伯,他刚升官。”她边理陈沧领口,边说着恭维话。
陈沧偏身错开,眉宇隐约捺着讥诮,维持微笑,“一切适应。”
在场学生被教官发令起立,陈沧指指班级所在,不留恋与父母相见,“我回去训练了。”
他小跑归队,逃离这种多此一举的显摆和撑门面,目无悦光。
风将长辈的叹笑刮进耳朵:“羡慕你们有个省心儿子,不搞特殊化。”
安度一直看着他,他忽然抬头,情绪莫辨地向她投去一瞥。
夜训后月隐星明,凉风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