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美珍短途出席邻市会议,家中就留张姨照顾陈沧和安度生活起居,走前她反复强调:“这几天台风,你们两都好好待在屋里,尤其是安安,别老想着往外跑。”
一入盛暑,雨水连日暴降,泼卷得乔木往一边弯缩,小区下游区域排水不畅,积涝成一条高度没过膝窝的水路。有半大的孩子不听家长劝,寻出新乐子,蹬双雨靴手牵手淌水,折纸船比漂流远近,也不嫌脏污。
裴宅处地高,安度贴在二楼窗户,鼻尖都压扁,绕着发尾朝外望,睫毛尖挂足憧憬。
“走,出去玩。”陈沧合书,没像之前劝她按时写作业,提议道:“就在周围走一圈。”
安度疑讶一刹,立刻乐了,捣出跟风购买,又没什么机会穿的镂空水晶凉鞋,仔细着扣好,一掀房门珠帘,推推陈沧的背,“快,趁张姨睡午觉。”
她风似地下楼,珠帘撞出细碎愉悦的响声,陈沧却将唇一弯,捞停珠帘,慢慢踱在后头,不忘拿伞。
雨珠子弹落地砖,泥土和青草香一蓬蓬扑进鼻子,安度被“关”多日,熟悉的家门小院也觉新鲜。跳格子二十几来回,她才发着“嘿哟”的声音说累了。
陈沧全程举伞相陪,心中悄押一注,赌她绝不会满足于此。
这么想还不到一分钟,安度果真道:“我们再去远点吧?”
院门外水流冲着黄泥,湿滑难行。昨天郡城电视台报导台风危害,陈沧并未打算帮着她忤逆易美珍嘱咐,但安度满眼希冀闪跳,他不忍抹杀。
陈沧稍思量,应:“好。”
安度对雨天玩水兴致高昂,将鞋底糟蹋得每踩一步都咕噜冒泡。风力渐升,她行动灵活,遇到歪倒的花苗就上前扶支,或是捉低飞的蛾子,陈沧控伞斜向她那侧,追之不及。
等她沉迷再让她回屋,免不了一顿不悦争执,不如让她“知难而退”。
陈沧多向环视,目光定在地面,拍拍安度,像发现什么新奇趣物般抖擞:“安安,我们去玩那个怎么样?”
安度顺他指向瞅,嗓子应激吐出声短促尖叫。
先前她忽略,定睛发现路边横陈了不少长度不一的蚯蚓和蛞蝓,有的被车辆碾成两截,虫体浊浆四散,还在乏乏地蠕动。
陈沧拣根长树枝,挑一只软体,假装没收到她的惧意,“刚才你好像踩到了哦,软软的,很可爱吧?好像我们以前养的蚕宝宝。”
安度脚一缩,闭眼摇头,指甲使劲抠他肩膀和手臂,“快扔了!好恶心!”
“那不玩这个。”陈沧点到即止,将树枝丢远,乘胜追击:“花圃和假山池也被淹了,我们去看看?现在下雨,有很多小蛤蟆活动,可能会跳一只到你衣服上,要是它不下来,我们就捡回家养。”
蛤蟆她在电视上见过,镜头给特写,背面全是疙瘩,粗糙臃肿且丑陋,不管大小,光是想象都够瘆人。
安度紧紧挨着他,恨不得整个攀在他身上,脚一踮一踮想要离地,“不!不去了!我要回家!”
“好,回去。”陈沧计划得逞,让出干净的路,牵她往回走,“天气好了再出来。”
到家后张姨刚起床,安度脱了鞋扔到垃圾桶,待在浴室久久不出,将自己里里外外洗几遍。
水声杀气腾腾,张姨好奇:“大小姐怎么了?”
陈沧换好衣服,擦擦头发,道:“在院子里沾了土。”
张姨瞥一眼晚暗阴天,落心道:“没走远就好,我去做饭。”
裴宅一房间做成家庭影院,一百寸高清屏幕,中式装修风格,四角立式宫灯,红木沙发和地面都铺有绸质软垫,零食摆满一桌茶几。
不算自由的暑期,他们在这个小空间各做各事,有时陈沧组局玩扑克二十四点,或安度主张抛沙包,中午困了就着一张地铺睡觉,偶尔拌两句嘴。
安度洁净舒服了,有前后体感对比,不像之前老惦记屋外世界,安分地开电视当背景音做手工。
陈沧煞风景道:“还有一周开学,你作业还没动。”
安度头也不抬,“你帮我写点嘛。”
陈沧拒绝:“字迹一样会被老师发现,自己写。”
安度将剪刀剪纸一放,偏身摸出才写了开头的练习本,随意翻翻,不屑道:“太简单了,不想写。”
“寒假你也这么说,开学就被老师罚。”陈沧睨她,她也反盯,眼神一会怒一会娇。
先用他下午吓她这茬当筹码,再央使他做事——陈沧一读便懂。
他伸手接她本子,认命道:“帮你写数学,你解决语文。”
安度蹦到他跟前,大力甩他胳膊,“你的给我抄嘛。”
陈沧躲避,表情受痛,“粗鲁。”
两星期前她看多了《西游记》,非拉着他一起去防空洞探险。拿手电筒进了黑暗空间,安度壮胆高声说自己是阎罗王,结果陈沧玩笑地学黑白无常吐舌,她回头一照,见到陈沧鬼脸,将他猛地推开,陈沧磕到墙壁,再一扭,肘关节便脱了臼。
好在伤小,安度老实了一段时间,为他冲泡奶粉又揉揉捏捏,但也不像刚认识那会儿保留愧疚和矜持,分卸责任:“是你骨头不好。”
陈沧说她粗鲁,安度当他翻旧账,以往和易美珍出去,别人都夸她是漂亮的恬静闺秀,还没收过这等负面评价。
她不知不觉就联想到他同桌了,还有上学期文艺汇演,和他一起当诗朗诵领读的校长女儿,马尾都梳得高高的,额头光洁,说话温声细气,肯定是他欣赏的“斯文”。
安度眉毛横压,猝然夺下作业,封面“嘶啦”裂开,“我就是粗鲁,我全家都粗鲁,你去别人家住!”
“我又干嘛你了?”陈沧怔忪,她转身伏在榻榻米矮木桌,背影冒怒意,指头搓得作业角卷起。
僵局莫名,相持之间张姨给他们送来切好的果块,“西瓜只剩半个,明天我再买。”
陈沧道谢,捧到安度手边,在她对面坐下。
“我说错话了,好吧?”他抽出压在她肘下的作业本,找来透明胶细心将封面粘好,谢罪般说道:“都帮你写。”
安度嘟起嘴,捏塑料小叉往嘴里送果,不说话。
陈沧知她气性去得快,清咳两下,软声道:“我无处可去,承蒙大小姐收留,感激不尽。”
他还会学古装剧讲台词?安度抻住眼皮对他左看右瞧,嘴边笑意压成下沉模样。
她不轻易放下端起的架子,专注吃果好一阵,才将果盘推向他,“你就吃我吃剩的。”
她迈步,披张大毛巾,蜷入离他较远的沙发,摁着遥控器换台,只看电视不看他。
安度随剧情发出咯咯笑声,陈沧拧紧圆珠笔笔头外壳,翻页誊抄。
中途渴了,他顺手吃西瓜,接连几块,入喉无一不沁甜。
他一停,盘中安度所谓“吃剩下的”水果,皆泛着新鲜润红的水泽,泛白的果肉被她吃尽,留给他的只可能是西瓜最中心最甜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