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1 / 2)

她好像梦到了小时候。

泰州乐水郡,首府七川县,但更多人叫它玉带城。

水泽遍布,玉带蜿蜒,小舟逶迤出一串清凌凌的歌声。

她抱着一串菱角,挽起的裤腿还没放下,鬼鬼祟祟绕到后院,熟练地翻过墙去。

“长乐!你又偷跑出去玩了。十篇大字写完了吗?”

她蹲在墙头,脖子上挂着菱角,僵硬地干笑几声。菱角上最后一点还没蒸发的水珠滴落在青色的瓦片上,立即又被太阳烤干了。青瓦亮亮的。

墙下站着个面目模糊的少年,玉石小冠、褒衣博带,手里拿一卷书籍,正望向她。

“……我马上就写完了。”她心虚地说。

“是吃完菱角才要开始写第一篇吧。”

少年好像笑了笑,对她张开手。

“快下来。”

她带着菱角一起跳下去,像一个大型的皮球重重弹出去。面容模糊的少年接住她,“呀”了一声,有些嫌弃地说,她把他衣服上熏的淡香都沾上了水腥味。

“哪里像个女郎?连平常的小郎君都没你调皮!”

却在接下来一个个给她剥菱角。

“可我才5岁呀,外祖父说了,就是要玩的!”

少年动作一顿,忽然叹气,好似怅然若失。

“是啊,5岁。你这小不点儿给我当妹妹倒不错,可……”

她不服气:“5岁怎么啦?”

他扯了扯她的小辫儿,说:“听说平京城里,你那本家的兄长5岁时已经能作诗,你会吗?”

“我当然会……会作顺口溜!”

他摇摇头,又摇摇头。剥了个菱角递给她,又在最后关头忽然收回手塞自己嘴里了,然后哈哈地笑起来。

“我得再等你至少十年啊,你这傻乎乎又贪玩的小不点儿。”

玉带城的初夏到深秋,家里后院的梨树下总是摆一张躺椅,边上是石桌石凳。桌面上还有一张木制棋盘,黑白的棋子摆成残局,供人在梨花或梨叶飘零中慢慢琢磨。

遇上发病的时候,他会在躺椅上蜷着。

盛夏的玉带城骄阳似火,他却不停地发着抖,缩在躺椅上一声不吭。

她坐在躺椅边,捧着当朝名士的诗集,一首接一首地念。念一首,抬头看看他。

“你……很难受吗?”

他一直紧紧地抓着她的衣摆,呼吸急促,却在竭力平静。

“……还好。”过了一会儿,他才发出声,“比以前好过很多。以前……会痛得砸东西、大吼大叫、滚来滚去,还会用头撞墙。”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很难看的。一定会吓坏你这个小不点儿。”

她捏着诗集,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有些难过,又有些不服气,最后嘟哝出一句:“不会的,我才不会被吓到。”

他又笑。

“你连看人杀鱼都会被吓到。”

“我那是……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他笑,笑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不起,小不点儿。”

“嗯?”

“有你在,我才不会那么痛,更不会那么难看。”他勉力坐起来,因为疼痛喘气,胸膛不停起伏。

她抬起头。那张脸还是模糊的,像被云雾隐去了,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

他摸了摸她的头。

“所以,应该过不了多久……你就不得不和我这个病人一直待下去了。”

她“啊”了一声,隐约觉得这似乎的确是一件很严重的、值得道歉的事。但为什么严重?她也并不是很明白。

她想了好一会儿。

“那我还能跟外祖父和外祖母待在一起吗?”

“恐怕不行。但我家会在玉带城修一座新的庄园,不会离谢家太远。你可以时常回家。”

“哦……那我还能去河里捉鱼,去郊外放风筝,去街口的馄饨铺吃馄饨吗?”

“可以。”

“那我可以不用练字画画了吗?”

“不行。”他顿了顿,笑出声,“该学的一样不能少。”

笑得她有些惆怅。

“那好吧,如果只是换个不远的地方住,也没什么不好。”

她打了个呵欠,丢开诗集,揉揉眼睛,再推推少年:“你过去一点呀,我也困了。”

梦里的梨树忽然在盛夏开了雪白的花,池塘上飞着蜻蜓,外面涌动着麦浪的声音。外祖母在和侍女说,去给女郎送一盒新做好的点心;外祖父捧着一轴大字回来,喜滋滋地说又得了新的大家真迹,快叫长乐过来一起欣赏。

梦里四季常在,梦里什么都有。过去在梦里,过去的人也在梦里,

……

谢蕴昭打着呵欠爬起来,推开客栈的窗,只见外头香樟树被风吹得绿意滚滚,树下下棋的人又换了一拨。

又是新的一天。

客栈送了热水到门口,她洗了脸,又把脸上掉的妆重新补上,换了身灰蓝色的窄袖短衣,再拿暗红色的布条把头发绑好,最后用木簪固定。

她配好刀出门,正好肚子饿得“咕”一声长叫。跑堂的伙计听到了,登时笑起来,殷勤道:“谢小爷起了?朝食有杏仁饧粥、蒸饼烤饼酥饼、油茶酥酪,您要来点什么?”

“我瞧瞧价格。”谢蕴昭精明地说。

“这就不用您费心嘞。”伙计乐呵呵地说,“今早方大夫来,和我们掌柜的说了,谢小爷您的房钱和饭钱都记在方大夫账上,还托我们给您带个话,说是一番心意,请您别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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