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帝王,他必须这样告诉自己,如此才能问心无愧。他手下要死多少人?帝王,他手上沾的鲜血比屠夫还多,如果个个都去悲悯同情,那没法活了。所以他是帝王,这是他应该做的。
“但你不一样,你做这种事是在造孽,佛祖不会宽恕你的。”
冯凭毫不在意,淡淡道:“你能做,我也能做,我现在就是在代替帝王行事。”她背过身,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按你的道理,这也是天道。”
拓跋泓面无表情道:“你别做梦了,我有天道,你没有天道。你一个女人,你注定了只是个女人。你手上的权力,只是捡男人的残羹冷炙,他们需要你,就会推你上位,他们不需要你,就会拉你下来。你以为你能永远垂帘听政吗?你只是暂时在这个位子,借着君王的威风。借出来的东西,到底不是你自己的,早晚有一天要还回去的。自古外戚掌权,有几个有好下场的。登高跌重,为了来日不至于摔的太惨,能多留一分情是一分,你说我说的是不是。”
冯凭道:“来日的事情,谁知道呢,我不是没有让过,但并未落得好下场,所以我也不再顾虑那些了。皇上今年五岁,等到他长大了亲政,至少还得要十年吧,十年我也够了。再过十年,我已经四十岁,怎么样也不亏了。何况,宏儿是我一手带大,我亲手给他把屎把尿,把他养大成人,他怎么样也不能对我太没良心。而后我还要日日陪伴他,日日熏陶教养他,我相信他会是个好孩子。”
她看了看拓跋泓,道:“他不会像你。”
她嘲讽地看着他:“他跟我,和跟你不一样。他当你是父亲,但他跟你不亲,他敬爱你,只是出于道德。但他爱我,信赖我,我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会孝顺我,给我养老送终,等我死的那天,他会跪在我的床头,拉着我的手哭泣,求我不要走。而我也会舍不得他的。至于你么,”她顿了顿,审视着他。道:“他大概只有在你下葬的时候,才会象征性地哭一下,给大臣们看。转过头就高高兴兴过自己的日子了,除非祭日,朝廷要求,否则他想都不会想起你。不像我,我要是死了,他会伤心好几年,甚至更长呢。”
拓跋泓道:“你可真是信心十足了。”
他嘲道:“如果有一天,他知道是你杀了他的母亲,将他从他的母亲手中夺走养育,他还是那样爱你吗?”
他轻轻叹道:“你不懂人对于父母的感情,我是知道的,我亲生体验过。养育终究是养育,怎能跟生父生母比。人人都爱自己的母亲,尤其是从未谋过面的母亲,你会忍不住的想,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我的母亲长什么样的,她要是活着,她会多么爱我,我会多么幸福。每个孩子都会这么想,这是人生来就有的渴望。尤其是当你知道,你的生母并非有意抛弃你,而是被人害死,你会心里多么痛苦,多么难过,你会多么怜悯她。他小的时候,你可以用甜言蜜语哄他,等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就不一样了。”
他回忆起往事,仿佛自言自语:“我依稀记得,幼年长在常太后膝下。她待我也像你待宏儿一样,嘘寒问暖,处处照料。什么都依着我顺着我,当我是亲生的。我五六岁之前,也很爱她,什么话都跟她说,遇着什么烦恼就去找她。但渐渐的,就变了,我长大了一点,就想亲近母亲,特别想她。母亲死去了,无法亲近,我就对我舅舅有好感,看到舅舅,就像看到母亲一样。我觉得他们才是我的亲人,他们对我,应该像我母亲一样。舅舅确实也很疼我。如此一来,时间长了,我对太后的情分就淡了,她在我眼里,只是个小人得志的保母,当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我母亲是被她杀的,我对她就越来越嫌恶,觉得她是个狠毒的女人,她对我好是有阴谋。你说说,这世上,难道不是只有母亲爱孩子是天经地义?其他人都是有阴谋的,所以我不相信。血缘的亲情骗不了人。我父亲,我幼年觉得他伤害了母亲,宠爱别的女人,是以厌恶他,但等我长大了懂事了,我还是能理解他的苦衷,偶尔还是怀念他。因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对我,再不好,也比任何外人的感情要真。尤其是在宫里这种地方,能信赖的人不多,亲情纵使脆弱,但也比那些阿谀奉承,别有所图的虚情假意要来得真,你不觉得吗?所以我亲近李氏比亲近你更多,尽管我更爱你一些。”
拓跋泓转头看向她:“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你并非是他最信任最爱的人,他发现你是利用他,他发现你杀了他母亲,并且你在朝堂上处处控制他,让他处处掣肘,甚至他觉得你威胁到他,你觉得他还会信任你吗?”
“他是皇帝,帝王天生疑心。更何况,还有无数数不清的小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在他耳边说各种各样的话。他怎么可能只听你一个人的呢。等到他过了十二岁,就会有人告诉他,他是帝王,他应该主宰一切,而不是听你的命令,你看他还爱你吗。”
冯凭冷声道:“多谢你提醒了我,我会有所防备的,不会让他知道真相。”
拓跋泓道:“那就祝你如愿以偿吧。”
冯凭道:“不劳皇上费心。”
拓跋泓道:“别人,我就不说了,李坤,能从轻发落,赐他一死吗?”
冯凭道:“不可以,我要他的人头。”
拓跋泓没抱希望,知道她会这样回答,闻言默了许久。他哑然笑了笑:“他不过是个无辜之人罢了。你自诩正义,说我心狠手辣残忍冷酷,你而今做的事情和我当初做的又有什么差别呢。你我的仇恨,拿无辜之人的性命送死,用他们的恐惧来实现报复。你也和我一样罢了。”
冯凭道:“除此我还能怎么做呢,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那对死去的人也太不公平,我也想仁慈一点,得饶人处且饶人,但想了许多遍,总觉得不甘心。我饶了人,别人也不会心存感激,当事人仍然是一样的恨我,若是有机会报复,他们仍会用最残忍狠毒的法子对我,比我还狠辣百倍。至于旁观者,只会认为我妇人之仁,连对仇人都心慈手软。想了想觉得没什么意思。所以残忍冷酷就残忍冷酷吧,我连我自己的命都不在意了,还在意别人的命吗。”
拓跋泓道:“你倒是跟我想的一样。”
冯凭道:“不谋而合吧。”
第128章 梦断
腊月, 李羡之子,少年李端来到京中。
冯凭在崇政殿召见了他。
这个十二岁的少年, 穿着一身白衣带孝,身量已经跟个成人仿佛了。只是瘦, 皮肤白皙, 看起来异常单薄。冯凭惊讶的发现他竟然同李益有几分相似。或许都是李家的血脉吧, 眉眼五官,神态精神气, 隐约能看出一家人的影子。面目清秀隽永, 干干净净的像一泓清泉。这让她惊讶之余, 又恍惚地感觉像是在做梦。
李端却是第一次见她, 恭敬中带着分明的疏离,冯凭让人给他赐座,他固辞不肯坐, 只愿跪着回话。赐他用茶点, 他也滴水不敢沾唇。冯凭瞧着瞧着,感觉到这少年大概是畏惧她了。
她心想:十二岁的李益,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
她好像看到一个从未看到的他,或像是故人死而复生。生命如春草繁衍不息,死去的人死去了,新的一代又成长起来。不管历经怎样的痛苦和伤悲,孩子们, 永远意味着明天和希望。
她面带着柔和的微笑,道:“只你一个人来京吗?你的兄弟姊妹们呢?怎么不一起来?”
李端小心翼翼回话道:“臣奉命, 来京中收敛父亲及叔父家人的遗骨。路途遥远,弟弟妹妹年幼,不堪风霜,所以未曾一道上路。”
他仪态规整,说话有礼有节,一看便知是受过很好教养的贵族子弟。冯凭问他:“你想不想留在京中,我给你赐个官做。”
李端道:“臣此行唯一的愿望,便是收敛家人的遗骨归乡,将亡父入葬。臣尚在求学,愿能安心读书,照顾兄弟姊妹,保一家人周全。”
冯凭点了点头:“你这想法也是好的。”
她道:“这京中是非之地,名利场上,刀光剑影,杀人不见血的地方,能远离兴许是好事。难为你想的明白。”
她问道:“不过你们兄弟,无亲无靠,而今靠什么维生呢?”
李端道:“太后已经赦免了罪臣等的罪过,允许返回原籍,返还家产。而今家中尚有几间宅子,有几亩薄田,虽不甚富裕,但糊口也尽够了。”
冯凭觉得有些亏欠,准备了一堆的赏赐,让人带上来,并配给了回程的马车,李端也固辞不肯受,称:“无功不受禄,娘娘的心意臣心领了,但实不敢受赏。臣来时,有一老仆护送,乘的也是自家的车辆,回去还是乘此车。唯独想去旧宅子里取一些旧物,还请太后允许,除此便不需要了。”
李家的宅子,早已经被贴了封条,后又转卖。不过而今契书拿了回来,东西也都完完整整保存着,冯凭听他说要去拿东西,便唤来杨信,道:“他派几个人,同他去吧,他要取什么,由他取。”
李端谢了恩,没在宫中久留,便离去了。
后来的事,冯凭是听杨信说的。李端独自回来,也没有去拜访任何故旧和相识,只在京中呆了三天,将遗骨迁出,重新入殓,装进了新制的棺木里,是日便冒着大雪回冀州了。杨信的人要挽留也挽留不住,这孩子固执,一刻也不愿在京中多呆,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
杨信看他年纪小小,平平静静地处理这一切家事,脸上也不见任何悲伤。他本以为家宅被查封里,里面器物家具早已散失,只抱着看一看的心思,说:“想找一把父亲珍爱的古琴。”回到家中却发现宅子里一切保存完好,东西完整如初,连家具的位置都不曾挪动过,还跟原来走的时候一模一样,那琴,也仍然放在父亲书房的案头,只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李端将那琴拿起来抚摸许久,又放下了,道:“看来这宅子有人特意守护,便不用我操心了。本来我是想着,怕宅子被封了,家中的东西流散到外人手里被糟蹋了,既然有人这样珍惜,妥善保管,也就无碍了,可放心离去。”
也没有问而今的宅子主人是谁,谁在管理,也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便空着手,只带着几具遗骨走了。
杨信极力称赞那李端:“这孩子,小小年纪,胸襟开阔,又诚恳谦虚,真是个不一般的,来日又是个人物。李家的孩子真是个个聪慧啊。”
冯凭道:“他的遗骨带回去,应当会同宋氏合葬吧。”
杨信笑容便止了,轻轻说:“应当是。”
杨信怕她难过。李益死了,而今遗骨也被人收走了,往事烟消云散,跟她再无关系了,想来怎不让人悲伤。杨信安慰道:“他们是家人,遗骨自然是要自家人收葬的,李家的祖坟在冀州,不带回冀州,还能葬在哪。落叶归根,总不能一直留在京中。何况李家的宅子还留着呢。”
冯凭道:“你不用安慰我。人死都死了,活着的时候都不能在一起,死了硬留着一副朽骨有什么用。让他带回去吧,该怎么入葬便怎么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