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冷笑了一声:“王妃真不愧是大家千金出身,以为面见天颜是这等轻巧容易的事。我父当年也曾私下写了密函送进京城,想要告发此事。然而京城朝堂里也都是陈化的人脉耳目,密函进了御史台,便如泥牛入海。陈化倒将我父亲叫进府邸,当面大肆羞辱了一番,并拿了我一家子性命做胁,警告我父。”
“然而,日后案发,朝廷竟不问青红皂白,把我父亲列为陈化同党,又因我父亲是河阳县丞,最终竟问了个斩刑。”
陈婉兮心头猛地一跳,不由抬头看向宜妃。
宜妃立在那儿,背着光,面上的神情便不甚分明,却令人感到分外的忧伤与怅然。
只听她又道:“我父亲死后,偌大一家子人就风流云散了。不上两年,我母亲也因病过世。我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每日打些短工,养活我。这日子虽苦,倒也还过得。每日,我在家中洗衣煮饭,到了傍晚时候就坐在门槛上等哥哥回来。哥哥回家时,有时会带两块糖,有时会捎个头绳与我。总说,丫头大了,不能总披头散发的不像样子。后来,我吃过无数精美的甜品,有过自己都数不清的华贵头面,然则却都及不上那些日子里,哥哥带给我的糖和头绳。”
这话音淡淡的,苦涩中似又带了一抹甜意,仿佛一碗冰糖苦瓜。
陈婉兮没有出声,她知晓宜妃还有话要说。
宜妃吃了一口茶,重又说道:“然而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朝廷忽要征兵,我哥哥,我那个打短工养活我、天天给我带糖吃的哥哥……”话到此处,她忽然重重的喘息起来,半晌才又咬牙道:“竟被一大户人家拿去顶包了!”
陈婉兮听到此处,禁不住问道:“顶包?”
宜妃笑了一声:“你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地方征兵,总以抽签为准。原本,若是我哥哥抽中,我也没什么好说,也算是为国效力了。然而,那一年明明抽中了我们街上王员外的小儿子。他吝惜儿子,便花银子买通了征兵的官差,暗中将我哥哥的名字报了上去,顶替了他家儿子。我们人微力薄,毫无办法。我哥哥担忧他走后,我一人会饿死,便将我送到了一个告老还乡的太监那里。”
“这太监原在宫里掌管教坊司,退休下来租了我们街上的房子,与我们是邻居。平日里,我会帮他做些针线,我哥哥也会替他干些跑腿的杂活,是以有些交情。那公公得知此事,便说我资质不错,不如由他牵线让我入了教坊,将来若有造化便能进宫,若不成好歹也能进王府宗室伺候,怎样都好过在外为娼。我哥哥无法可施,只好舍了我。”
话至此处,宜妃却似失了全身的力气,肩头软软的松垮了下来,低声说道:“我怎样也不能忘记,哥哥走那天的光景。我哭的声嘶力竭,他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老天,老天就是如此不公,我父亲无法抗衡权贵,已是尽了自己所能,到头来却落个砍头的下场,而罪魁陈化却仅仅是削爵流放。我只剩下一个哥哥,却又被大户人家拿去充数顶替兵役。”
陈婉兮面上微微动容,不由问道:“于是,你便恨上了皇帝?”
宜妃长吸了口气,精神略好了些,说道:“原本,我倒也没想那么多。入宫于那时的我而言,实在过于遥远。我每日里只能想着怎样学作态,怎样习学新曲,怎样练好喉咙,好换那一日三餐,好免姑姑的一顿责打。后来,宫中大选,我脱颖而出,终于进了宫。再后来,皇帝寿辰,教坊司排了一支曲子,命我独奏献艺。便是那一次,我入了皇帝的青眼。也是自那时起,我才发觉,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心里只有声色犬马。若非他昏庸荒唐至此,大燕的吏治又怎会这般荒诞!这一切的根源,都在这位大燕的皇上身上!”
陈婉兮默然无声,这番话她心中也是认同的。
她沉默了片刻,方又抬首望向宜妃,一字一句道:“宜妃娘娘,杀了皇帝,于事无补。”
宜妃却大睁了眼眸,瞪视着她,问道:“为何?你可知道,皇帝如今已信极了和亲王,笃信肃亲王就是谋害太子的凶手,已在暗地里布置,待他回京就将他缉拿?待到那时,饶你聪慧过人,也是回天无力了!”
陈婉兮不答反问:“妾身倒是有件事想问娘娘,你为何如此帮衬我家王爷?”
第115章
宜妃听她问起此事,青白的脸上倒浮出了一丝笑意:“你倒终是问了, 本宫原本还想着, 你这个肃亲王妃能沉住气到几时。”
陈婉兮口气淡然道:“朝堂军务, 妾身一概不通,王爷在外结交朋友又或同什么人往来, 妾身是不大过问的。”
宜妃笑了笑:“王妃,果然贤惠。”
陈婉兮见她东拉西扯, 便问道:“娘娘,还没回答妾身。”
宜妃收了笑意, 说道:“你可知, 本宫的兄长充军之后,被发去了何处?”
陈婉兮心中猛地一醒,脱口问道:“难不成, 是西北军?”
宜妃颔首:“不错, 正是西北军。然而, 我哥哥充军之时,王爷尚未接掌西北军。军风败坏, 纪律涣散, 我哥哥一个新兵,年纪又小,免不得要受老兵的欺凌。这情形, 直至肃亲王接管了西北军, 整顿军风, 方才好转。然而, 这好景不长,西北军派遣一支小队,前往敌军后方焚烧粮草。然而这支小队的队长,竟然贪酒误事,贻误军机,竟使得大军奇袭失败。事后,大帅问责下来,这队长竟威逼利诱,令所有人一口咬死了皆是我哥哥一人误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哥哥人微言轻,又孤掌难鸣,根本无从分辩。按军规,我哥哥是要处死的。却在此时,肃亲王忽叫停了行刑,称此案另有隐情,更下令将那一队人马尽数拿了。原来,肃亲王心思细密,知晓军中欺压挤兑积习难改,故而派有暗探在军中查访军风及军人不轨之处。因而,我哥哥的冤屈方才得以昭雪,那小队队长按军规处死,余下从者亦受了刑罚。打从那时起,我哥哥便死心塌地投效肃亲王的麾下,在沙场奋勇向前,立下军功无数。”
说到此处,她看向陈婉兮,目光之中流露出些许温和之意,微笑道:“肃亲王是我哥哥的救命恩人,便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兄妹二人,杀身也难报王爷的救命与知遇之恩。”话至此处,她低眉垂首,徐徐说道:“哥哥将王爷视为再造恩人,我自也会投桃报李。”
陈婉兮这方了然,原是有这样一个前情,宜妃才会拼尽全力护着肃亲王府。
对于这对兄妹而言,肃亲王并不仅仅只是救命之恩,更是洗刷了冤屈,还与他们清白之人。这等恩德,的确如同再造。
但听宜妃又道:“直至那时起,我才晓得,原来大燕皇室还有好人!”
这话说的既愤懑,又有几分感慨,令陈婉兮心头微微一凛。
她沉默半晌,方又说道:“然则,即便如此,皇帝依旧杀不得。”
宜妃瞪大了眼眸看着她,仿若在看一个妖怪,她拂袖斥道:“肃亲王妃,你怀孕傻了不成?本宫倒不知,你竟是如此窝囊的一个女人!明乐帝昏庸无道,沉溺酒色,将民间糟践至何种地步!更遑论,他任人唯亲,嫉贤妒能,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容忍不下,还要借刀杀人。如此一个皇帝,留着作甚?再说,肃亲王还是你的丈夫。明乐帝死了,对谁都好。”
陈婉兮面色淡淡,依旧说道:“饶是如此,依旧不能出此下策。宜妃,你说此事你一人承担。然而国君死于非命,是何等惊天大案,你如何能承担的了?”
宜妃面色一凛,咬了咬唇,说道:“本宫自然不会攀咬旁人。”
陈婉兮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你说的容易,皇帝一朝驾崩,事发突然,局势必定动荡。王爷尚且背负着刺杀太子的嫌疑,现下又出此事,那种那些敌对势力岂不趁机大做文章?退一步讲,即便王爷能压制敌党,一步上位。然而一个背负着杀父弑君嫌疑罪名的人,位子岂能坐的安稳?又如何能使百官心服?如何平稳治世?百年之后,史书工笔,又将如何记录书写?再则,皇帝固然荒唐,但现下朝廷还能维持。你随意将他杀死,朝廷必定陷入混乱,边关才将平定,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族怕又要趁虚而入。如此这般,受苦的到底还是百姓。你此举,简直莽撞至极。”
陈婉兮一席话落,宜妃倒是不言语了。
日光自镂刻蝙蝠桃花的窗棂外洒了进来,照在她精致的妆容上,原就白皙的肌肤泛着瓷一般的光泽。然而她的神情却是冷淡无波的,光影斑驳之中,宛若一尊精雕细琢出来的玉瓷美人。
宜妃不言不语,半晌面上方才渐渐有了血色,她颔首道:“王妃,倒是看的比本宫长远周全。如此,的确是本宫冒进了。”一语未休,她却看向陈婉兮,目光之中微微流露出些暖意,她浅笑说道:“这燕朝皇室,也因着有你们,方才让人觉着有那么几分盼头。本宫倒也企盼着,王爷将来能够执掌大宝,王妃娘娘能入主六宫。如此这般,这大燕的子民,兴许还有那么些希望。”
陈婉兮却没料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一通话来。
她心中微怔,正欲出言,却听得外面一道尖锐的嗓音响起:“好一个宜妃,给哀家滚出来!”
两人不防此变,各自一呆。
宜妃当即起身,理衣出门。
陈婉兮略一踟蹰,便也随之出去。
二人行至正殿,果然见太后率了人马,气势汹汹的立在大殿之上。
见此阵仗,宜妃倒是丝毫不乱,同着陈婉兮一道上前行了礼。
陈婉兮怀着身孕,按着通俗,大多是行个半礼也就罢了,便是皇帝跟前,也曾免了她的礼节。然而眼下,太后却冷笑不语,看着陈婉兮尽力弯腰,行了个全礼,方才道:“起来吧,怀着身子还四处乱跑,撞见哀家,还要行礼。明个儿胎若不稳,可别说是哀家的罪过。”
因之前淳懿郡主之事,太后丢了夫人又折兵,不止联姻不成,甚而连自己也折了进去,闹了好大一场没脸。故此,太后便分外的不待见起陈婉兮,今日见着了,自也没半句好话。
陈婉兮听了她这几句夹枪带棒的言语,笑了笑,说道:“太后娘娘厚爱,妾身愧不敢当。今日面见皇上,皇上也还问起妾身孕事如何。皇上与太后娘娘对妾身如此关爱,妾身受宠若惊。妾身的胎像一向平稳,但只听了恶言恶语,就要不适。然而好在这紫禁城中,是规矩森严的地方,轻易也听不到这样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