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作者:丰一吟
第2章
我虚龄5岁时就被送进小学一年级。石门镇上有一所初级小学,设在一座叫接待寺(为接待南宋皇家的人而造)的庙宇楼上。我们每天经过菩萨面前上楼去念上只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放着四排课桌椅,由里向外:第一排,一年级;第二排,二年级;第三排,三年级;第四排,四年级。只有一个校长兼老师,叫丰铭,字云滨,排行第五,是我们的族亲,所以我们叫他五爹爹。五爹爹的祖父和我祖父的祖父是亲兄弟。在爸爸的随笔中,有一篇以“五爹爹”为题,专门写他的身世。
现在回想起来,五爹爹的本事真大;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全部由他一人教。他教一个年级时,另外三个年级就没事,可以随便哇啦哇啦乱吵乱叫,真亏了五爹爹!
五爹爹自己的孙女丰明珍比我小一岁,也在这学校里念书,和我坐在一条板凳上。每到放学的时候,大家必须端坐在自己位置上,谁乖,就让谁先回家。女生总是乖一点。而在女生中,我和明珍总是最先被点名回家。这里就难免有五爹爹的私心了。明珍是他家的人;而我呢,祖父丰鐄是举人老爷,我父亲是石门唯一一个从日本回来的,何况在那时已经出名,他认为当然应该照顾我。
“一吟!明珍!”一声令下,我和明珍马上背了宅阅读高高兴兴地回家。这情景至今犹历历在目。我们称明珍为“ɑo明”。这个ɑo念上声,意思是“小”。在石门话里“咬”的读音就是“ɑo”。所以爸爸后来写信给我弟媳“ɑo毛”(她的乳名,就是“小毛头”的意思)时,称她为“咬毛”。“文革”中为了忌讳,改成了“好毛”或“好猫”。读者如果去我们家乡石门镇,到处都可听见“ɑo”什么、“ɑo”什么地呼唤人。
说起五爹爹,我的名字还是他改的呢。我出生后,外公为我取的名字原是“一宁”;但我进了小学,五爹爹在写我的名字时把一宁错写成了一吟(石门话“宁”“吟”同音),从此我就成了丰一吟。人家都说我的名字风雅,还以为是我爸爸取的,其实不是。五爹爹之所以误写为吟,大概他以为丰家是诗书礼仪之家,名字应该也是这么风雅的吧。
我虽然拥有了这么风雅的一个名字,却是一个爱睡懒觉的糊涂虫。记得有一天我很迟才起身,妈妈忙着家务,顾不得我。我胡乱喝了几口粥,背了宅阅读就去上学。走完下西弄,向左拐到寺弄口,接待寺的大门就在眼前了。谁知门口拥出一大批同学来。
“今天怎么了?你们都到哪里去?去做什么?”我问。
“你到哪里去?你去做什么?”他们反过来问我。
“上学呀!”
“哈哈哈……!”同学们大笑起来。“都放饭学了,你睡昏了,还以为是早晨!哈哈哈……快调头回家去吃中饭吧!哈哈哈……”
我脸红了,只好怏怏地转回家去。
回到家里,妈妈竟然什么也没有发觉。我小时候就是这样自生自长。
在接待寺期间,我曾随父母去杭州,住在皇亲巷6号。爸爸让我插班进了宝极观小学二年级下学期。后来又回到接待寺来读。(直到读完“初小”,也就是读完四年级。)我自认为是省城读过书的,有点骄傲。回到接待寺小学里,看见同学们的课本,拿起来就高声朗读,以显示我的才能。谁知偏偏念错了字,引起哄堂大笑。
后来接待寺小学里请来了一位新教师,名叫丰桂,又名丰蓉赓,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姐。我叫她蓉哥哥(当时通行女的也按男的称呼)。后来我们从事“丰研”工作时靠众亲友的回忆设计了一张家谱图(请表兄马传先绘成),才知道我祖父的祖父和蓉哥哥祖父的祖父是亲兄弟。所以蓉哥哥是我的堂姐,又是我的老师。
在接待寺小学的那几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和同学们趴在窗外的瓦片上看远处广场戏台上的京剧(那时称“平剧”,因为当时京城在南京)或杂技歌舞表演,那才有劲!
记得有一次,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表演歌舞的班子。有一个节目是一排姑娘裸着大腿跳舞。一排人的大腿一起往前踢起来,忽左忽右,望过去只见一排排肉腿晃动,煞是好看。五爹爹竟看呆了。过后他对蓉哥哥说:
“你能把台上那种表演教给学生吗?”
蓉哥哥笑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当时的小学语文教科书具体读些什么,我记不起来。只记得爸爸曾说:有一次他经过某小学,听见里面朗朗读书声,孩子们正在众口一词地高声朗读:“我每天大便一次!我每天大便一次!……”语文里还夹着生理卫生的内容,真有趣。料想我当时读的也有这类内容吧!
我还记得一个情节。有一回,我和男同学们一起在接待寺前的广场上看戏。有一个男同学不小心把旁边一个不认识的男孩推了一下,那男孩倒在石板上,头部大出血。我们都跟着肇事人慌张逃往自己学校楼下。肇事人叫其他的男同学们不要出卖他,他们都答应,他又指指我,我竟也答应了,而且自以为做了一件很讲“义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