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对妈妈和“二和尚”说:满娘声称一生下来就要掐死这孩子。于是,给“二和尚”分配了一个任务:从满娘进宁馨医院待产起,要“二和尚”一直守着她。其实孩子一生下来,满娘喜欢得要命!不过满娘提出要把生下的孩子过继到我爸妈名下。爸妈答应了她的要求。爸爸就以出生的医院为名,给这女孩取名“宁馨”,让她姓丰,称舅舅舅母为爸妈。宁馨小时候大人常叫她“囡囡”,她也自称“囡囡”,发音却像“软软”,于是就得了“软软”这个小名。
爸妈对这个继女如同己出,甚至胜过自己的孩子。我记得我家迁入缘缘堂后,满娘和软姐住在楼上西边的房间里,爸爸每次从上海回来,总是买漂亮的洋娃娃给她,陈列在玻璃橱里。满娘信佛,爸爸为她在卧室和后客房之间设置了一个佛堂。因此那西房就成了一个神圣的地方,我们轻易不敢进去。我只有偶尔有机会时能朝里望望,对于玻璃橱里那么多漂亮的洋娃娃羡慕得要命!
话说回来,满娘是以“未婚”的身份出现在上海的,所以生下孩子后和妈妈一起上街时总要让妈妈抱孩子。妈妈说:我自己挺着个大肚子,手里再抱个孩子,不知人家会怎么想。
满娘那时大概还想结婚。据说1922年爸爸应夏丏尊老师邀请到浙江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教书时,有一次沈泽民先生来白马湖,妈妈看见满娘和他常到山上去玩。但后来满娘在家里烤炭火盆取暖时,一滴泪水“嗤”的一声落在炭火里。说明此次谈恋爱终于没成功。满娘从此一直带着女儿住在弟弟家,直到逃难回来软姐开始在杭州大学教书时,她们母女才离开我们家迁至杭州。但爸妈始终把“软软”当作自己的女儿,我们也一直视软姐为亲姊妹。
第二章沙坪小屋时期
一天之内石门顿成死市
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制造“卢沟桥事变”,开始发动对中国的全面侵略战争。侵略军于8月13日进攻上海,在金山卫登陆,到处狂轰滥炸。杭州时有空袭。爸爸他们暑假本来就是回故乡的,这时便派人把留守在田家园的徐家娘娘叫了回来。“行宫”暂时锁闭。后来杭州火车站被炸,杭州人纷纷逃难,爸爸又派人去把“行宫”取消,把其中的书籍器具装船载回石门。两处的器物并在一起,显得异常热闹。爸爸整理书籍,布置家具,忙了好几天。带回来的沙发和带开关的热水壶,镇上人从未见过。亲友们都来见识见识,我们小孩子总是喜欢热闹的,高兴得不得了,哪里想得到一场灾祸正在等待着我们!
11月6日,早上我和元草哥照例背了宅阅读从后门大井头到西竺庵上学去。回家吃中饭时,天上有飞机声,这也不足为奇,石门上空常有飞机经过。但这次飞得很低,声音很响,引起了大家注意。走到外面一看,一架双翼侦察机低低地飞过,低得可以望见飞机上的人影。很多人都到街头来看热闹。
爸爸听人说,上海南市已成一片火海,但总以为小镇上安全,所以一直按兵不动,甚至还在红烛高烧,开设素筵,过他40岁的生日。不过众宾客席间谈论的已是看到听到的种种惨像。这是缘缘堂最后一次热闹。这以后的几天,石门镇上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到处都在谈论日军的种种罪行。
这天下午,我和二哥照旧去上学。两点光景,我们正在上课时,飞机又来了,还是飞得很低。盘旋了几个圈子,忽然接连“砰,砰”、“哒哒哒哒”、“轰!轰!”响得震耳欲聋。这一下,课堂一片混乱,同学老师都夺门而出,纷纷经操场逃往校外。我不管别人往哪儿逃,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对一个孩子来说,家是最温暖的,唯有家,才是自己的保护伞。
我逃到操场上,还没逃出校门,“哒哒哒哒”的机枪声又响起来。我连忙进旁边的厕所躲一下。机枪声一停,马上逃出校门往家里直奔。逃到大井头,还没进家门,离身不远处中了一枚炸弹。幸亏那时的炸弹杀伤范围不广,我才得无恙地逃进了自己家门。可是家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芽选我一个个房间都走遍了,最后走到东房,也没人。可是听见爸爸的呼唤声:
“一吟快来!快来!”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啊!原来爸爸躲在东房北边的方桌底下,桌上还盖着丝绵被。爸爸正在向我招手。终于找到“保护伞”了!我如释重负,连忙也躲进去。哈哈!不仅爸爸,妈妈和姐姐哥哥们都在这里,还有正好在我们家做客的外婆也躲在一起呢!我开头觉得蛮好玩的,差点笑出声来。
“你阿哥呢?元草呢?”
爸妈很着急地问我。
“不知道呀。我和他不是一个教室的,不知他逃到哪里去了。”
一家人在桌下躲了个把小时,飞机声渐渐远去,我们才一个个爬出来。下午四点光景,元草哥也来了。一家人如释重负。爸妈问元草哥逃往哪儿去了。
“我看见平伯,平伯对我说:‘元草,你要性命跟我来!’我就跟了他逃到了野外。”
元草哥的话引起了我们孩子们的兴趣。后来我们常常模仿这句话:“元草,你要性命跟我来!”孩子毕竟是孩子,苦中作乐。爸爸却急于了解镇上遭难的情况,出去探询,才知这两小时内日寇在这个没有任何设防的小镇上投了十余枚炸弹,当场炸死三十多个人。受伤的不计其数。镇民门纷纷逃离,石门顿成死市。
宁为流亡者不当亡国奴
我有一个小姑妈叫丰雪珍(又名雪囡),排行第八,下边两个弟弟都是夭折的。雪姑妈生下来后,我祖母患了一场大病。况且那时我祖父尚未考中举人。家里还很贫困。种种原因,改变了雪姑妈一生的命运,她从小就被送到离镇六华里的南圣浜蒋家当童养媳,后来嫁给了蒋茂春。从此我们多了一家亲。我也有赖于此,如今有了雪姑妈的女儿阿七(蒋镜娥)家可以经常去跑跑,享受农家之乐。雪姑妈生的孩子很多,大多夭折。只剩下女儿蒋坤豪、1993年去世的儿子蒋镇东以及小我8岁的阿七。
蒋家一家纯朴敦厚。小姑妈嫁过去后我们家似乎没对他们家有什么特别的照顾,可他们得知石门镇遭难,马上想到“慈哥”(爸爸小名慈玉)一家。傍晚,茂春姑父和他弟弟继春马上摇出一只船来,把我们全家在潇潇暮雨中接到了南圣浜。雪姑妈擎着一盏油灯,一双小脚踮着湿地,亲自到河岸上来迎接。那河岸,至今还没变样。我每次经过那儿,逃难时的一切如在眼前。
茂春姑父把我们一家十人安排在他的族人蒋金康家新造的两开间楼房的整个楼面上,大家席地而卧。说起这新屋,据说是由于在旧屋里大宴宾客时二楼地板坍下来,致使一个叫玉如的小姑娘落到底楼灶上沸腾的油锅里死掉了,才重建的。
后来,爸爸曾写了一首很长的打油诗,描写逃难的情况。可惜没有保存下来。我们东拼西凑,也只凑了零零碎碎的几句。开头是这样:
浙江石门湾,原来是故乡。六日掼炸弹,逃到南圣浜。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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