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爸爸丰子恺作者:丰一吟
第12章
画精品时,其实爸爸已有离桂师到宜山(吟按:今名宜州)浙江大学任教之意。爸爸在1938年11月26日晚上收到郑晓沧先生从宜山发来电报,要爸爸说服由他推荐来桂师任教的王星贤先生去宜山浙大教英文。而在马一浮先生(当时已在宜山)给王先生的信里透露了郑先生也有聘请我爸爸去浙大之意。12月23日,马先生果然来信,说郑晓沧先生托转言,浙大要聘爸爸为艺术指导(职称为讲师),叫他下学期不要应聘桂师。
直到次年(1939)爸爸才正式收到浙大电报,这电报在途竟走了13天!
于是爸爸开始觅船。然而从这天起到成行,由于舟车困难,直到三个多月后,即1939年4月5日,才离开泮塘岭去宜山。幸亏浙大开学也推迟到三月底,原因是校舍被敌机丢炸弹丛》索此稿,我即开始重作,允陆续寄去发表。不料广州遭大轰炸,只登二幅,余数幅均付洪乔。《文丛》暂告停刊。我亦不再续作。后《文丛》复刊,来函请续,同时君匋新办《文艺新潮》,亦屡以函电来索此稿。惜其时我已任桂林师范教师,不复有重作此画之余暇与余兴,故皆未能如命。今者,我辞桂林师范,将赴宜山浙江大学。行装已整,而舟车迟迟不至。因即利用此闲暇,重作漫画《阿q正传》。驾轻就熟,不旬日而稿已全部复活,与抗战前初作曾不少异。可见炮火只能毁吾之稿,不能夺吾之志。只要有志,失者必可复得,亡者必可复兴。此事虽小,可以喻大。因即将稿寄送开明,请速付印。……
文中提到的同乡人张逸心,胜利后多有往来。我记得爸爸曾对我说:“张逸心改名为张心逸了。他自己说的:良心要放在当中,所以这样改。”
文中提到的君匋先生,即钱君匋,是屠甸(今属桐乡)人,1923年进上海艺术师范学校,是爸爸的学生。抗战胜利后多有往来。前述爸爸不再为他在上海新办的《文艺新潮》续作漫画《阿q正传》,除了没有时间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时巴金的弟弟李采臣也来信请为他的《文丛》作漫画《阿q正传》。为了避免麻烦,他就干脆两边都不给了。
在寄出漫画《阿q正传》前,爸爸叫先姐用铅笔在薄纸上将画稿全部勾勒下来,以防原稿再次遗失。
我家在泮塘岭时期,诸姐还到55里外的永福县去过。先是妈妈陪了先姐去看病,后来宝姐和软姐带了新枚也去过。两次都是爸爸陪送,据说有一次爸爸是步行7小时去的。
说起宝姐她们去的原因,是很可笑的。是因为有188师军队驻扎在我家邻屋,有一天,隔壁的连长太太来对满娘说,她要做个媒人,让我姐姐嫁给其同事某连长。过了几天,又有一兵士从隔壁门口交一封情书给宝姐,并叫了一声“陈宝姐”。宝姐把情书丢弃在地。那兵士急忙走开。宝姐软姐无法安居,才去永福避难的。
关于兵士投情书之事,还有下文呢。有一天,爸爸出门,遇邻家一兵士对他说:
“原来你就是丰子恺先生,……”
接着说了很多恭维话。语气之中含有道歉的意思。爸爸认得他就是投情书兵士的朋友。他们两人刚到泮塘岭时曾和爸爸交谈过一个黄昏,爸爸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现在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而那投情书的兵士正好经过,见了爸爸,低了头急急走掉了。三天后,唐校长请驻军两江之李团长吃饭后,傍晚来看爸爸,说他已将兵士投情书之事告知广西当局。爸爸请他别再提此事,而且坚决不肯把那兵士的名字告诉他。同事傅彬然要集唐诗为爸爸送别,其中有“天下何人不识君”之句,爸爸对傅先生戏言说,这个“人”字应改为“兵”字。
爸爸在泮塘岭收到的信很多,房东谢四嫂以为他是当老板的。
爸爸要离开桂师,对于几位在桂师同事的好友十分留恋,对校长唐现之也依依不舍。爸爸对他说:“桂师是牛奶,不要当白开水冲药吃。”
在泮塘岭时还有两件小事。有一次,我和哥哥们去郊外玩,我采了一大捆芦苇,满心欢喜掮了回家,谁知房东谢四嫂见了大骂,把芦苇折断,全部扔出门外。我莫名其妙,放声大哭。爸爸出来一问,原来当地认为芦苇进门是不祥之兆,意味着家里死了人,芦苇作哭丧棒用。爸爸抚慰我,并教导说:“入境问俗。这里有这里的风俗习惯。我们要尊重他们!”
另一件事,便是我们自己用烂泥来制作麻将牌,晒干后贴上白纸,画上一张张牌的图像。不仅我们能以此自娱,连兵士们也来向我们借用。离泮塘岭时,泥牌当然丢弃了。后来到了重庆自建的屋中,又如法炮制,另做了一副麻将牌。
却说赴宜山的事拖延甚久。爸爸买来一株铁树种在租屋附近以为临别纪念。(六十年后我们去看时,这铁树早已不在。)外婆床边墙角下竟长出一株绿树来,可我们还迟迟不得动身。后来,总算可以成行了,爸爸便托人找船。原打算找一只大船。但因官方需要大批船只,私人就很难找到大船。到3月22日那天,好容易托人从义宁找来两只小船,爸爸和华瞻哥前往江边看船,与船家约好下午三点先装行李,急急赶回家去整理行装,谁料途遇元草哥说傅彬然、贾祖璋两位先生特来通知,宜山方面有电话打到桂师,说日内派校车来接,请别雇船。爸爸只得托人转告船家,称因事延缓,会津贴船家一些钱。等到3月25日,方才收到浙大电报,正式通知派校车来的事。次日爸爸就回掉了那两只小船,船家要求的补偿费十分合理,使爸爸深感广西人心地公平,令人起敬。
我们以为这下该很快就动身了。谁知一等又等了11天。到4月5日校车来了,才知先前已来过一次。只因误听人言,说我们已动身,车便返回宜山。收到爸爸催发的电报,方才第二次来接。于是匆匆收拾行李,11人上车。好友们来送行。
下午二时开车离两江,五时抵阳溯。次日过修江后,车忽抛锚,无法修好,须明日从宜山另放车来。于是在公路旁名三江街的小村宿小客栈。正逢清明瑶民集市,次日就去参观。下午三时宜山校车到,于是拖了病车,载了一车人,到榴江放下病车,开到柳州宿夜。
柳州有开明分店。章桂哥自崇德书店被焚后,又回开明。如今他正在开明柳州分店。浙大有办事处在柳州。招待很客气。
次日离柳州,于下午一时半抵宜山西门口。
宜山用警报欢迎我们
谁料刚到西门口,就被警察拦住,说是正在紧急警报中,不可进城。于是司机把车开回数公里,在荒郊停下来。我们都还没吃中饭,幸有一篮“清明粽子”随身带着,便以粽子充饥。眼看太阳西斜,料想警报已解除,便上车回城。车回到西门口,爸爸和华瞻哥先下车进城,见一饭店熏便叫华瞻哥来通知我们下车吃饭,他自己去南一街开明书店约金经理到这里来聚会。还没有走到十字路口,群众蜂拥而来,又是警报!爸爸只得跟随众人出北门,过浮桥,到对岸岩石间躲避。爸爸说他那时肚子饿了,只得连连抽烟。
我们这边的人也无法进饭店吃饭。六点半警报解除后,幸有王星贤先生及其子钧亮来把外婆、妈妈和新枚接到了预先租定的城郊“龙岗园”屋中。爸爸这头仍急急忙忙去开明邀金经理同到西门外来,见老弱已安排好,便和满娘带了我们一群儿女进城觅食。据说这天宜山一共发了三次空袭警报。迎接我们的已是第二次和第三次。因此这时饭店特别拥挤。一大群人只得到开明去要饭吃,还托一店员和王钧亮兄给龙岗园送了两客饭去。我们大批人马则到晚上10时才来到龙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