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爸爸漫画的吹毛求疵、颠倒是非、恶毒中伤的批判,不胜枚举。这里还想介绍两则可笑的批判。
爸爸喜欢苏曼殊的诗《过蒲田》:“柳荫深处马蹄骄,无际银沙潮。茅店冰旗知市近,满山红叶女郎樵。”取其末句作画。画一村姑正在山坡上扫红叶,树上落下几片红叶来。这幅画画过好几次。每一幅红叶落下来的片数都不一样。造反派们掌握的恰好是落下三片红叶。于是便指责作者是恶毒攻击“三面红旗”落地。(“三面红旗”即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
还有一组画的批判,让人哭笑不得。那是爸爸应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要求为一册幼儿读物画插图。文字是出版社提供的,内容为正确与错误相对照,让幼儿辨别哪一页对哪一页错。例如正确的一页上画“东方出了个红太阳,爸爸抱我去买糖”;错误的一页上画“西方出了个绿太阳,我抱爸爸去买糖”。他们单取错误的一页来批判。“西方出了个绿太阳”,那还了得!岂不是和“红太阳毛主席”唱反调吗?其实1957年出版这册书时还没有把毛主席比作红太阳呢!
这幅画的批判出现在一次“毒草”批判的展览会上。看见的人很多。人们不知就里,以为丰子恺的这条罪状太明显了。爸爸的漫画“西方出了个绿太阳”直到如今还有人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还想起一件事。我在出版社校读电台教日文的教科书时,有人告诉我:后面那只词汇表的排列要注意,不可把“万岁”和“熊猫”排在贴邻。因为“万岁”两字应该是毛主席专用的,放在熊猫隔壁,变成“熊猫万岁”了。而在这本教科书的词汇表里,偏偏这两个词应该是贴邻。于是只得颠倒一下次序。更有甚者,还有造反派要把薄薄的书页竖起来看反面是什么词,正反面两个词搭配起来不可有“犯上”的意义。现在想起来真是笑话!
枕边雪和半盆水
1969年10月29日宣布:11月3日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要疏散到奉贤县柘林镇。我们上海编译所当时已是该社属下,这批原来不坐班只拿车马费的人也必须跟着他们走。10月31日放假一天,让大家作准备。
爸爸那时已到郊区港口曹行公社民建大队参加“三秋”劳动。(这已是他“三夏”劳动后第二次下乡了。)“一号通令”下达,他们当然就不回上海了。妈妈心急如焚。我决定就利用休息这一天去看爸爸,给他送寒衣去。
朔风凛冽的早晨,我带着不满五岁的女儿,在徐家汇搭56路到港口换乘龙吴路到曹家港,然后打听爸爸所在生产队的方向。好容易找到那生产队,又说他在棉花地里摘棉花。我东寻西找,到了将近晌午时,来到一块棉花地边,望见前方有一个老农正在摘花。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动作迟缓。我放下背上的孩子,想问个讯:
“喂,请问……”
那老人抬起头来,呀,这不就是爸爸吗芽选可我几乎认不出来了:脸色憔悴,神态萎靡,眼泪汪汪,胸前腹部挂着一只褴褛的棉花袋。
“爸爸,我来看你了!”我说了一句,不觉鼻子里一阵酸,勉强抑制着自己。
爸爸用手擦了擦他那迎风流泪的双眼。
“咦,一吟,你来做什么呀?”
他说这话时,除了惊讶,似乎还有不想让我看到他这副可怜相的语气。
“天冷了,我给你送寒衣来。”
爸爸用双手把棉花枝条往左右拨开,磕磕绊绊地走近我。当他发现早先被棉花枝挡住的孩子时,脸上突然掠过一个复杂的表情:从惊讶到高兴,又从高兴转为悲哀。他没想到意外地看到他喜欢的孩子,却又不愿让孩子看到他的狼狈相。
“囡囡,你怎么也来了啊!”
“来看公公。公公,你躲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回家呀?我想公公。”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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