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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近夜,天光将尽,“一溪月”后山整片苍翠山林尽数笼在昏沉的暮色之中,只有远处天际一线残阳仍透过重重树影,洒在落叶寥寥的地面上。
静谧无声间,忽而一段沉重的足音沿着蜿蜒的山径隐约而下,林中数只山鹊受惊,顷刻间尽都飞去了。
元温站在后山入口处,在慌乱的鸟鸣啁啾声中抬头一望,只见远处相叠的模糊身影正向山下缓缓走来。
光影映在他花白的双鬓与横斜的皱纹间,更显得苍老和阴沉。元温眯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的小殿下抱着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俘虏,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石阶路上。
她身形比寻常女子高挑,从军数年,也有那么一把超乎常人的力气,可这么将已经不省人事的怀澜一路抱着走下来,也还是让她精疲力竭。
怀中是半生爱恨所系的南朝帝姬,身后是追逐而来的汹涌夜色,华熙咬牙撑着将怀澜抱下山,明知元温在此处等候,经过他面前时也已经不欲停留。
她幼时眉眼生得更像已故的先大妃贺兰氏,而长大以后,性子和气势却活脱脱与北周皇帝一个模子。这样抱着南朝帝姬远远走来,明明已经气力耗尽,微微卷曲的额发间大汗淋漓,额角青筋隐约可见,而身影却倔强挺拔,丝毫不让人觉得狼狈。
时光遥遥相叠,世事本来无常。
经年主仆,数载相依为命,他们对彼此的性格和处事方式都太过了解,对那点落在怀澜身上的、不入流的微末算计,显然也都心知肚明。
无言片刻,元温叹息一声,将人拦住:“殿下,您留步……”
其实从怀澜一头闯进这片闲杂人等根本不敢入内的后山林中开始,华熙就觉得有些奇怪,等到迁怒和欲望尽数发泄干净之后,她早已明白过来,这只不过是元温耍的一点小把戏。
但真要理论,免不了翻腾出从前难堪的陈年往事,华熙不想追究,也不想再多提。
元温出声阻拦,她便无比疲惫地看向他,眼底满是筋疲力尽后的倦怠和无奈。
“……何事?”
只这一眼,元温就明白,小殿下对他的谋算了然于胸,只是不想生他的气罢了。
方才离得远,光线又昏暗,让人看不清华熙和怀澜的样子,此刻站在眼前元温才看见,两人衣衫狼狈,满身都是血污,怀澜脖颈与手掌间横贯着两道伤口,薄薄一层血痂尚未结住,看上去鲜红一片十分惨烈。
从见到怀澜第一面起,他就明白华熙心里那些阴暗的肆虐欲,这位年老的忠仆理解小殿下积年的怨恨,但更知道怀澜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一张脸,会在盛京城中引起多大的风波。于是他决定,就让这个女人成为一剂用完就扔的药,一个俘虏而已,死了也不值得什么。
自怀澜踏入林中之后,他就一直候在此处,见两人迟迟未曾下山,便知计谋得逞。
倘若殿下真的足够了解自己的心意,便该将人用过之后处死,元温这样不无凉薄地想过。
但此刻怀澜真的遍体鳞伤满身血污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又觉得心有不忍。
只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子,陈年旧事她一无所知,却在城破被俘的境况下,被迫承受了本不该属于她的迁怒和怨恨。
彼时他还不知道怀澜曾对霍山抱有过怎样的幻想。
那种明知不该、奈何情不由人,不敢表露、也唾弃自己,却总被华熙以玩弄轻蔑的态度狠狠撕裂的幻想。
今日过后,该都散尽了。
黄昏影凉,枝叶婆娑。
傍晚的风猎猎吹过华熙散落颊边的鬓发,额上的汗珠沿着眼眶簌簌淌落,刺得她睁不开眼。而怀中的怀澜失去意识,全靠她两手支撑,她没办法将人扔下,只好用力闭了闭眼睛,将眼泪与汗水一并挤出。
元温暗暗叹了口气,劝慰道:“殿下,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事已至此,还是放过自己、早日释怀吧。”
他以为怀澜已死,华熙怨气得消,从此不必囿于过往。而华熙闻言,却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怀中抱着的人,低声道:
“温伯,我曾经以为,自己走出来了,可是我没有。她活着让我痛苦,死了也还要我一直活在她的阴影之中。”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让我在她身上把积年旧怨倾泻个干净,而后将她处死,从此一身轻松,释怀从前的恨和苦,对吧?”
元温默默颔首。
怀中人气息已经越来越微弱,臂间所感脉搏也似有若无,华熙不敢再耽搁,重新将人向上抬了抬,看了一眼怀澜脖颈间剑伤之外青紫色的掐痕,自嘲般笑了一声:“我试过了,可还是没能做到。”
话一说完,也顾不得元温脸色如何变化,强自提了一口气,赶忙迈步向山门外奔去——
“……她还活着。”
近日来,往日沉寂肃穆的公主府中十分热闹,除了常年不在家的正经主子回来了之外,仆役们议论最多的就是那个南朝来的俘虏。
虽然传闻殿下一向有些不为人道的癖好,小小年纪时就
', ' ')('曾因孤身进了青楼而被皇帝责罚,如今后院里也养着一些美人陪睡,可还是第一回见人被带进府中不满三天,就被折腾得差点一命呜呼。
而处于舆论关注所在的公主寝殿,则悄无人声,安静得很不寻常。
由于夏日天气转热,华熙素日里爱的香炉香料尽被收了起来,殿内只盈满了浅淡的药香。
自从城破被俘,怀澜就再没有过半天的安生日子,不是身心俱疲地在被押送北上的途中奔波,就是胆战心惊地在霍山帐内讨生活,伤势一重、心气一松,人便病倒,昏昏沉沉数日不曾醒来。
华熙和衣躺在她身边,睡得不甚安稳,看她眼窝底下那淡淡一抹青色,显然这几日也并没如何清闲。
皇帝恩赏如旧,军情也算明朗。
后山那株凤凰木正在花期,依旧开得绚烂。
日子过得好像与从前并无分别,除了常常做些已经很久不会再做的梦。
明懿去世那年,贺兰大妃已经逝世一年有余。华熙失宠于帝,生母抑郁而终,兄长自顾不暇,她只能独自一人在空旷冰冷的别苑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
府中奴仆大半离去,剩下一些靠元温管束勉强维持,到了后来也都散得散、走得走。
她生来骄傲,性子又倔,白日里孤高倨傲不肯言语,午夜时分却总是不得一刻安眠,从脏腑到喉头,从胸口到眼眶,都堵得生疼,只能浑身蜷成一团,一个人在寂寞的窗下哭上一整晚。
华熙,本该是灼灼光华、耀目艳阳,是草原大漠上最明媚的阳光。可到后来,她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阴郁,整日在后山林中提剑练武一言不发,时间一久,竟然慢慢失语,连话也不大说得出来了。
元帝找上门来的那天,华熙正蹲在母妃种的那株凤凰木下拾落叶。
她不会侍弄这些,也请不来花匠,这株异域而来的树娇贵得很,一病便仿佛濒临枯绝,每日枯枝残叶簌簌地落,她就只能蹲在树下,沉默地将它们拢作一团。
“……熙儿。”这些年“孽障”“逆子”叫得多了,元帝好像连女儿的乳名都有些陌生,远远唤了一声,倒很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华熙压根没当回事,连头也没回,大约觉得自己幻听,又或许听见了也并不想理。
元帝更加尴尬,又走上前一步,华熙终于回过头来,将身边佩剑反手一横,近乎冷漠地看向来人。
那剑钝重古朴,一点也不像华熙会喜欢的东西。
元帝不合时宜地想,小熙儿明明最喜欢亮晶晶金灿灿的东西,连手里抓着玩的球也要请宫中巧匠金丝穿线坠上宝石才成。
这样一来,又想起从前的熙儿,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父汗。
他在年幼的女儿那里,收到最多的是崇拜和孺慕,即使后来与贺兰氏情分日淡,对华熙不再视若珍宝,也没从她那儿得到过看向不速之客的目光。
华熙还是不说话,举剑咳嗽了两声,肩上晕出星星点点的血迹,元帝这才慌乱地想起,不久前刚把她吊在众目睽睽之下抽了一顿狠的。
他也是气急了,明懿危重弥留,又被御史在众臣面前参奏公主华熙行止不端、嫖宿青楼。
公主,逛青楼,才十岁!
朝野整个炸成一团,民间更不知如何传笑。
更可气的是,华熙上得殿来,也不辩解,一言不发提鞭便将那御史兜头抽破了相。
元帝欲问个清楚,华熙却默默不语,极度倔强地梗着脖子直勾勾看着他,但就是不肯说话。
这会儿看着她单薄的衣衫和单薄的肩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时候都忘了,这是他最小的女儿。
是从前他最喜欢的那个、掌上明珠般的女儿。
“熙儿,伤得厉害吗?请医用药了吗?怎么不说话?”
华熙眯着眼睛疑惑地看向他,那神情仿佛觉得元帝被莫名妖孽夺舍了。
千言万语梗在心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开个头道:“明懿死了。”
华熙:“……”
华熙好像瞬间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冷笑一声,将剑出鞘横于颈间,决绝地一剑自刎——
“啊、!”旧梦未竟,华熙已满身冷汗地醒来,低声喘了数下,迷茫地看向身旁怀澜的脖颈。
那儿有一道她亲手留下的剑伤,刚刚结了一层血痂。
虽不致命,只是留在那样脆弱的地方,看起来十分惨烈。
“他们骗我的,”华熙又去看怀澜的胸口,半晌喃喃道:“我没人陪睡不着觉,很想抱抱别人,也很想被别人抱,我大哥骗我,说那里有人陪的……”
自然也无人应她的话。
华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这女人数日前被自己在翻来覆去地折腾,又顶又磨,弄得胸前下体一片红肿,水痕鲜血流了一地,连叫声都哑掉的样子。
凤凰木下,后山林中,怀澜浑身无力如同破布娃娃一般被丢在地上,衣衫尽碎,即便人已昏迷,也还在禁不住地
', ' ')('哭、禁不住地颤抖。
而此刻,她的睡颜还是秀美的。
哪怕脸色苍白,哪怕红唇被咬得不成样子,她也还是美的。
华熙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叼住她两片薄唇,也不深入,就那样缱绻地亲吻。
“我怎么舍得杀了她呢。”
“毕竟是,这么完美的,一个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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