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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纱布包得厚,翟玉拿筷子的样子显得十分笨拙,一手捧着碗,头埋得低低的。
他刚开始食不知味,吃着吃着,先从鼻腔里浸出菜油的腻来,然后又是酸,涩涩地蔓到舌根去,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大颗大颗往碗里掉。
饭桌对面的老爷子夹菜动作停了,看一眼他,烦躁地“哎”了一声。
翟玉顿了顿,又把脸往硕大的搪瓷碗里埋了埋。
老爷子一把抽走翟玉手里的筷子,从红烧肉的盆里抽出来把大铁勺,塞回他手里,拧着眉头教训人:“磨唧,大小伙子吃得跟个娘们似的……”
“男人吃饭要虎气点,那是啥,是福相!”
“你看你……你妈刚把你领到对门,我就跟你妈说了!你小子,男生女相,天生就是命薄没福,妨人,你后爸还不爱听,跟我吵一架,你看看,后来咋了,我说啥来着……”
“所以我跟你说啊!你就要好好地把你的——”
“爷爷。”
翟玉抬头,勉强地笑了笑,悄悄蹭掉眼下泪痕,“我吃完了,厨房还有米饭吗?”
老爷子瞪他一眼:“没了!”
“好……”
“还有个白馍!”
翟玉起身去拿,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吼他:“坐下!”转身往厨房走:“看你那个破烂的脚……我跟你说,别想赖在我这,吃完饭赶快走,回你家去,我可怕和你待……”
“我没有。”
翟玉小声说,两手合在一起,搓了搓,看着卷起来的纱布边,“我没家啦。”
老爷子没听见,依旧在厨房絮叨,出来的时候端了个大碗,碗里除了馒头还有个豆沙包,哐当放翟玉面前。
“谢谢。”翟玉说,捧起那个冷馒头慢慢地啃。
老爷子又嫌他动作慢,瞪他,咳嗽一声,翟玉睁着眼睛放空,完全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动静。
他回想起来了,这个爷爷姓曹,他记得的。
小时候,对门是两个老人住着。他们好像总吵架,那个奶奶喜欢逗他玩,会给他买米花糖吃,那个爷爷却不太喜欢他。
过去这么些年了,算起来,眼前的老爷子至少有八十了吧。
虽然头发白得差不多了,可精神真好啊,腰背也那么直,翟玉想,要是他的爸妈还活着,应该,也有五十了吧,脸上会长皱纹,手背上会生出老年斑,他记得妈妈爱美,肯定三天两头抱怨,爸爸就得变着法哄人开心……
多好啊。
接下来的几天,翟玉一直在曹老爷子家住着。
老爷子不乐意得紧,每天脸都拉得老长。没办法,翟玉手伤脚伤头也伤,整个一残废,使唤他干啥都不行,还得伺候人吃饭,完了碗还得自己洗——翟玉手上沾不了水。
翟玉每天就在床上躺着,或者坐着,卧室里有个小电视机,老爷子开了他就看电视,不开他就看电视机。
眼睛就那么睁着,半天才眨一下,曹老爷子时常觉得瘆得慌,踏进卧室,一看这人又是这个逼样子,又骂骂咧咧地拄着拐杖出门买菜溜达。
翟玉的伤好得差不多时,曹老爷子开始赶他出门,翟玉也没硬赖在人家家里不走,让走还真就走了。
老爷子把人赶出门,门砰一关,转身去阳台,晒太阳,看楼下大妈跳扇子舞,舒舒服服做了顿健腰操,做着做着心觉不对,咋半天没看见人下楼呢。
老爷子赶紧把门一开,门口没人,对门还是黑洞洞的,烂门板掉地上,旁边灰尘上却有几个脚印。
“二百五的小崽子,我造了什么孽哟……”
老爷子骂了一串脏话,回自己屋拿个大铁皮手电筒,往对门一照。
翟玉就抱着膝盖窝在客厅墙角一个不知道是沙发还是什么东西上,闭着眼睛,可能感觉到光了,睁开,往他这边看了看,又闭上。
曹老爷子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然后翟玉住回了他家。
可能是由于伤好了,或者是别的什么缘故,他每天都会被安排各种各样的活,这个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多奇怪的家务活。
翟玉僵滞茫然的大脑慢慢被搅开了,变得清明了点,也不得不清醒一点,比如他做完饭忘了关火,差点烧穿老爷子珍藏二十年的铁锅,比如他要拿铁丝勾一个炉门拉环,要是走神了,肯定会扎到自己的手。
总之他好像恢复到以前了。
会正常地笑,会跟人正常交流,看电视的时候会想起来,啊,这个演员是演过什么什么电视剧的。
“好一个忘恩负义的薛平贵!”
曹老爷子指着电视机大骂:“娶了漂亮公主!把自己媳妇娃娃扔在家里不管!柳银环当初咋就能嫁了他你说说这……”
翟玉无奈:“柳银环嫁的是薛仁贵,不是这部电视剧……”
“反正都不是好东西!不是!”
“……”
总之生活好像从来就是这样。
跟一个脾气有点坏的老头住一块,
', ' ')('老头喊他白玉,偶尔会喊他小玉,他们每天吵嘴,出门买菜,回家做饭,看看电视,聊聊新闻,十点半的时候准时睡觉,被褥是纯棉的,用久了颜色发旧,盖着却柔软得让人想哭。
别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些黑暗里的淫靡气味,没有耳边热气环绕的呢喃,没有独栋二层的那间卧室,没有翟成中,没有翟玉。
也没有翟杨。
翟玉这才发现,不怪被子太软,他半夜睡不着想哭,是因为他想弟弟了。
他已经很久没听见翟杨喊他哥哥了。
——可这个“很久”,也不过一个月而已。
他以前总觉得翟杨过度依赖他,不好。
现在看来,到底是谁在过度依赖?
如果不是老爷子问他手机号码,翟玉几乎忘了自己有手机这件事。他去办了一个新号,新卡,从行李箱里翻出来手机。
他不敢看手机,甚至想直接清空手机内容,把从前的电话卡扔掉。
他太怕了。
可是他又太想了。
翟玉深呼吸一口气,给手机充电,开机,屏幕亮起,随之而来的是无数个未接来电和短信,以及各种留言信息。
小部分是同事和朋友的。
剩下的,全部来自于翟杨。
翟杨给他打了上千个电话,短信更是无数。
全部是在道歉和求他回家。
信息震得手疼,消息看得心疼,疼多了就麻木了,翟玉木然看到最新一条短信,是翟杨的朋友发来的。
翟杨进医院了。
翟玉以最快的速度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他急匆匆找到病房,病房里徐芳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打盹。
病床上,翟杨一张惨白发青的脸,眼睛紧闭着,看出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翟玉心疼万分,小心翼翼蹲下,伏在床边去碰翟杨的脸。
翟杨好似有所感应,眼皮抖了抖,像是要醒了,翟玉浑身一凛,恐慌地往后退一步,夺门而出。
翟杨缓缓睁开眼睛,眼里毫无光彩。
眼前空无一人。
他呼吸了一口残留味道的空气,半梦半醒的,茫然:“哥哥?”
翟玉狂奔下楼,生怕身后传来翟杨喊他哥哥的声音,没命似的跑,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熟脸,他脑子一片混乱,也想不起这人是谁,转身继续跑。
直到离得很远了,他才停下来,发着抖蹲下,靠着墙根喘气。
他根本没勇气见翟杨。
一片宽阔的黑影罩下来。
翟玉抬头,翟成中蹲下,撩起他汗湿的额发,用袖口擦了擦他鬓边流下的汗,叹了口气:“我们谈一下好吗?”
旁边是翟成中的车,司机识趣地离开。
翟玉非常敏感,见司机下车回避,立刻联想到司机是不是知道他和……他扭头看翟成中,翟成中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他觉得我们吵架了,父子之间的话题,家长里短,所以他选择回避。”
翟玉稍稍放松了一点,他拧过头不看旁边的人,“有话快说。”
他知道,是有关翟杨的事,他这个哥哥是再也做不成了,可翟成中还是父亲,接下来他的杨杨该怎么办,他必须得知道。
“你脚上的伤好了吗?”
“什——”
男人突然压过来,气息扑来,熟悉的身体反应直接让翟玉浑身僵硬,天长日久的顺从让他忘了反抗,翟成中掐着他的腿弯抬起,扯掉他的鞋袜,握住他的脚踝细细地看。
翟玉连呼吸都忘了,湿腻的汗从背心渗出来,又透到四肢百骸,都是粘稠的凉意,还有隐秘的被压制的快感,一点一点的,重新生长出来。
夜夜不休,缠着他的……
“别紧张,我就看看。”
翟成中抚过他的脚底,又脱掉他另一只脚的鞋袜,从脚趾到脚踝,一一看过,又一一原样穿好。
最后放下他的脚的时候,像实在忍不住喜爱,在脚踝上轻轻咬了一口。
翟玉像被电打了,狠狠推开他,又不解气,一拳打得翟成中偏了头去。他去开车门,要走,翟成中一把拉住他,翟玉回身又是一拳,直打得翟成中嘴角鲜血直流。
“来吧,随便,只要你解气。”翟成中沉声笑笑,他的鬓角已经有了几丝白发,“我知道你舍不得翟杨,别走了好吗?”
翟玉冷笑:“我不走,你走吗?”
“不,我们都不走。”翟成中表情严肃下来,一字一句道:“既然翟杨都看见了,你可以换个身份,留在这个家里。”
翟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在说什么?”
“我说,白玉。”翟成中在私下从来不叫他翟玉。“我已经跟翟杨说了,你是我领养的,你和他,你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翟玉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他已经料到翟成中会这样解释。
“所以,白玉
', ' ')('。”翟成中靠近翟玉,轻声道:“你可以不做翟杨的哥哥,你可以做我的——”
“做你大爷。”翟玉明白了,气得发抖:“你他妈做梦。”
这个人,真是疯了。
“我是在做梦,我梦里都是你,白玉。”翟成中眼神陡然沉下来,“这么多年,你以为我全是在玩?”
“对,我是有病,我当年是差点对你弟弟下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熬不过去了!”
“如果我只带了一个孩子回家,我能坚持,我就算每天睡觉前砍我自己一刀我都能做好一个父亲!不就几年而已,我早就想好的,我可以!”
“但就是因为你,我大发善心!我大发慈悲地带了两个孩子回我自己的家!白玉!你就顶着这张小脸在我面前晃,你的小胳膊小腿儿每天都在我面前晃,我他妈熬着,熬着,好不容易熬到你要长大了,还有个白杨,他才要开始长!”
“杨杨跟你不一样,他更喜欢我,我更舍不得他,但是我没办法!因为我有病啊白玉!”
翟成中拽着翟玉的胳膊拉近自己,埋首下去,拿胡茬蹭着翟玉的锁骨,叹息了一声,“然后你就发现了,你多聪明啊。”
“那你怎么就发现不了别的呢?嗯?”
翟玉咬着嘴唇,努力忽视颈窝里湿烫的呼气。
“你第一次跟我的时候多大了,你记得吗?”
“十五了,你那时候已经十五了!”
“你那时候已经不太算是一个小孩了,再过了几年,就更不算了。”翟成中抚摸着翟玉的胳膊,“你自己也知道,你也害怕,不是吗,所以做了全身的除毛,对不对,你怎么想的?做一个合格的玩具?如果有缩短骨骼的手术,你是不是也要做一个?”
“……别说了。”
“我算算,那会你才升高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连饭都不想吃了?怕长太快?还是——”
“我说你别说了!”翟玉实在忍不下去了,眼角被逼得通红。
“我不说了,那你知道了吗?你就算再怎么做那些多余的事,你也无可避免地长大了,从你的十五岁,我记得清清楚楚,只要三四年,你就已经是成年男人的身材样貌了!”
“所以我后面的七年在干嘛?!你还觉得我是在有病,吃药,把你当做药来用吗?”
翟成中强势地压过去,掐着翟玉的下巴要吻他,翟玉偏头,男人的嘴唇印到他耳畔,挨蹭着火热亲吻,嘴唇开闭中呢喃:“我爱你了,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跟着你,我居然爱上你了,白玉,你别冠我的姓,我给你把名字改回去,行不行,你换个身份在我身边……”
翟玉拧着头,任凭男人亲吻,将要吻到他的嘴唇时,翟玉开口:“好啊。”
翟成中的动作猛地停下,狂喜道:“你答应我?”
“是,我答应你。”
翟玉笑得很温柔:“我答应你,因为你说你爱我,然后你给我改姓,我不做你的儿子,做你的爱人,我们在一起,从现在开始,到以后,到死,每个早晨,黄昏日落,只要我看见你。”
“只要我想起我们的开始,我都会觉得——”翟玉的笑容慢慢冷下来。
“非常,非常,非常令人恶心。”
翟成中凝固半晌,自嘲地扯扯嘴角,松开他,拉开两人的距离,整理了一下翟玉的衣服,“我很伤心,我们没有可能了对吗?”
翟玉不语。
“那你怎么办呢?”翟成中淡淡道。
翟玉浑身一抖。
“我把你给弄坏了,怎么办,你离开我这么久了……”翟成中在他耳边道:“有找过男人解决你的需求吗?”
他期待着翟玉的反应,像从前那样,他已经不求翟玉的心了,只或许他可以再有一次跟他——
翟玉扬起下巴,笑了笑,决绝道:“找了怎样,没找又怎样,跟你有关系吗?”
“我现在变成了一个变态,变成了一个离不开男人的婊子,那也是我的事情。”
“我就算找条狗来操我,也再轮不上你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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